沉重的眼皮終於體力不支地倒下。
※※※
“你習慣睡在陌生人的車裏?”
這是我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問話的自然是那個無意撞了我又執意“救”了我的人。
交代一下,我仍在他的車內,不過地理位置已由高速公路變成了市立醫院的停車場。
“到了?”我迷迷糊糊地問,殘留的睡意還在。
“為什麼會在‘諾亞’?這個時間?”他又提出一個疑問,眉頭也擰深了幾分。
我依然摸不著頭腦,含糊地“呃”了一聲。
“我問你這麼晚在酒店幹什麼!?”不知他被我的一問三不知惹火了,還是認為我根本在裝傻充愣,右手重重一拍方向盤,發出“咚”的一聲。
原來是問我在“諾亞”做什麼啊……我終於明白了他的問題。
“賺錢。”我又打了個嗬欠。
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向我。
我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在視線和他對上的一瞬,我察覺了一點點特別的東西。
好象震驚,好象憤怒,好象鄙夷,好象……好象什麼都是,又好像什麼都不是……
在我的注視下,他把視線飛快地拋向車外,仿佛我的眼睛會咬人似的。
“下車!”
好冷的聲音……冷得讓我幾乎以為自己方才的臆測都是做夢。
我突然對這個男人的反複無常失去了耐心。我沒有義務回答他每一個無聊的質問!
因此,趁他還看著外麵的時候,我飛快打開車門,跳了出來。
微涼的夜風吹醒了我,也吹走了這一晚所有的“特殊”。
當我緩緩轉身麵對緊隨我下車的他時,我已恢複了平靜。
“我是否可以拿回我的腳踏車?如果損壞得不嚴重的話。”言外之意,若是嚴重就要閣下賠償維修費,管你身份地位是高是低,要是想賴帳就等著明天上報吧!
聲音平淡,不卑不亢,有禮卻把持著合適的尺度——這才是我的本來麵貌。
他盯著我看了好久,看得很深,不知心裏在想什麼,但那不關我的事,我現在隻想回到自己的小窩裏,好好洗個熱水澡。
良久,他重重喘了一口氣,但是沒有說話。
“寶馬”的後備箱開了,我的“山地”重獲自由。還好傷得不重,檔泥板有少許劃傷而已,我鬆了口氣。不知為什麼,我不願和他有過多牽扯。
本該推了車就走的,但身後飄來的低喃令我止步。
“不知感恩的人……”
如果我沒聽到,也許我就這麼離開,回家洗我的熱水澡了。但我聽到了,所以我決定反駁一下這個男人的自負。
“先生,不知你所謂的感激是指‘諾亞’外的事故還是你送我來醫院的‘義舉’?如果是前者,我不認為我有感激的必要。若你指的是後者,我感激你這一程好意的護送,我可以在回家的路上享受比平時多一小時的夜風。我對‘謝謝’二字並不吝嗇,如果它對你的男性自尊十分重要,我很樂意多說幾次,而且不介意在前麵加上‘非常’。”
我的眼神想必十分挑釁,因為一直麵無表情的他竟然揚了揚眉毛。
這個小動作無疑給他那張撲克臉添加了一點點生氣,溫度回升了……
“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多奇怪的問題!我認識他麼?不,可為什麼他的目光仿佛充滿熟稔?我開始在記憶裏搜尋,再次確信自己從未見過他。兩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深刻地研究找?
我是怎樣的人?這倒也不乏是個有水準的問題。因為,就連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我並不複雜,也不簡單;我喜歡獨處,但不討厭善意的友情;我獨立,但不給自己過分的壓力;我相信感覺,但不倚賴任何虛幻的東西……我,一個典型的矛盾綜合體。但這世界上又有幾個不矛盾的人呢?我麵前這個男人,他心裏,一定也有不少化不開的結吧?
想到這兒,我不禁有些懊悔。剛才的一席話似乎過於鋒銳了些……
“你是不是有什麼困難?”
“呃?”我再度困惑於他突兀的發問。
“你要是有困難,不妨告訴我,隻要……隻要別繼續現在這種……工作。”他說得很艱難,似乎在盡力尋找合適的措辭。
“困難?”我遲疑地反問,不確定自己是否抓住了問題的重點。“你在暗示什麼?”
“一個好女孩,怎麼可以做這種工作?”他提高了音量。
又激動了?看來他不但古怪固執,並且易怒,不是個好相處的人……
相處?我怎麼會想到這個詞?過了今晚,我們就會又成為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他開他的“寶馬”,我騎我的“山地”,哪來的“相處”?
“你究竟有沒有在聽?!”
“有。”
“那你今後……”
“我的工作有什麼問題嗎?”
“那……哪是不正當的工作!”
“哪裏不正當了?打這份工的又不隻我一個人。”
“你……就這麼需要賺錢麼?為了賺錢什麼都肯做?”
“我是需要賺錢沒錯啊!”不然學費哪裏來?生活費哪裏來?
“你……你竟連一點羞恥心都沒有麼?算我看走了眼!我還以為你是個好女孩……想不到你竟然這麼……自甘墮落!這麼作賤自己!”他狠狠捶了車子一拳,把滿是怨氣的瞼別向一旁,仿而不屑再與我麵對。
羞恥心?墮落?作賊自己?……我不過是個電話接線生罷了,和這些形容詞八竿子扯不上關係啊!莫非他以為我出入酒店是在……賣春?我長得像不良少女麼?還是有淪落風塵的麵相?摸摸自己的臉,我在心裏畫了大大一個問號。今天真是遇到任人了……
空氣裏矚浮著沉默的氣息。
在風吹來不安的騷動,撩起我的短發,也挑起了我的玩興。
既然他已如此武斷的為我戴了這麼一頂帽子,我何必浪費所剩無多的精力向他解釋?倒不如將錯就錯,看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我故意抬高音量道:
“先生,你好象多管閑事了!我沒有羞恥心也好,墮落也好,作賤自己也好,都是我的事,有影響到閣下半分麼?”說得漂亮!我在心裏為自己喝彩。對這種自大的男人就是要硬碰硬地頂回去!
他滿臉震驚,沒想到我會承認得如此坦白而大膽。“你……我是為你好才……”
“請問閣下是以什麼身份在這裏教訓我呢?一個深夜出入酒店的人又有什麼立場對我品頭論足?謝謝你的好意。‘非常’謝謝!再見!”說“再見”還是客氣了,最好“永不再見”。
不理會他的措諤,我跨上“山地”飛馳而去。直到確定自己騎出了他的視野範圍,才爆出一連串的大笑。
憋好久了,再不笑的話會受內傷。好舒服,好暢快……
※※※
如果說,天氣會影響到一個人的心情,那麼我灰得發黑的情緒在晴朗的午後無疑是個諷刺。
上午學校來過電話,我申請的全額貸款沒批下來。原因隻有一個——我的家境良好,貸款應該讓給更困難的學生。
開、什、麼、玩、笑?
家境良好關我什麼事?難道非得我登報聲明和孟家老少斷絕親屬關係才代表獨立?N大每年上千萬的教育基金都哪兒去了?多我一份貸款會破產啊?如果那不知姓是名誰的校長知道現任理事長就是我的……STOP!我怎麼可以有這種想法?和孟家扯上關係就代表認輸,而我孟帆的字典裏沒有這兩個字!所以……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真、是、讓、人、氣、憤!
鬧鍾響了。
這是我為了防止午覺睡過頭而調的時間,雖然我今天根本一分鍾也沒睡著。
應該睡一下的,不然晚上的八小時怎麼熬得下來?但現在即使想睡也來不及了。
煩躁地翻身下床,卻因為衝得太猛,不小心又擦到了胳膊肘上的傷口。
昨晚我僅用兩塊OK繃胡亂貼了一通,然後抱著鴕鳥心理希望一覺睡醒後一切恢複正常。但顯然我這次有點過分樂觀了。先是一早傳來的“噩耗”,現在連擦傷的地方也有惡化的趨勢——好象發炎了。禍不單行啊……
※※※
“小孟,今天氣色不大好啊。”
休息室裏,妙紅正收拾東西準備走人,有些遲疑地看著我。
“沒事,太陽曬的。”我強打起精神走進洗手間拚命把冷水往臉上潑。
沒用,頭腦依然混沌如一團漿糊。該死的學費,該死的太陽。
“要不要喝杯涼茶祛暑?”
“好啊!”這麼建設性的提議我當然不會拒絕,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小孟,今天沒帶水壺?”
水壺?我這才意識到手裏拿的是休息室的塑料杯。
我的水壺呢?一定是昨晚不知飛到哪兒去了,現在可能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或草叢裏抱怨我這個主人的無情也說不定。
本來已經快要淡化的記憶被惡劣的情緒一衝,立刻如火上澆油般燒了起來。那個自大狂男人竟害我丟了高齡五年有餘但功能依然良好的水壺!盡管不是什麼高級貨,但也是我花八十大元買下來的!罪無可赦!
“小孟,你在跟誰生氣嗬?眼睛瞪那麼大!”妙紅湊到我身邊坐下,殊不知她身上散發的輻射熱是我的兩倍,威力幾乎可以抵消那杯涼菜了。
生氣?我當然有權生氣。相信我的眼睛現在射出的“死光”一定能燒死一軍隊冒犯我的人。
“一定有人意到你了。誰那麼不識趣?林妮嗎?”妙紅立刻把眼裏的頭號惡人端上桌。
眼看要批出個人恩怨,我立刻鳴金收兵,速速撤離是非圈。
氣歸氣,處事原則不能丟。是非圈這東東,一向是進去容易出來難。這個險我可口不得。
“你不是要去相親麼?幾點?”我盡量讓自己問得很感興趣的樣子,希望可以轉移她的注意力。
果然,聽到“相親”二字,妙紅精神來了:“下午五點,在中華廣場那家法國餐廳。聽說對方條件相當不錯呢,K大電子工程係畢業,目前在一家中型電腦公司任職副經理,月收入五萬塊以上,人長得也很端正斯文……”
端正斯文嗎?為什麼不說英俊瀟灑?想必……況且,要是真如她說得那麼好,大概就不會靠相親找對象了吧?除非是性無能或者有犯罪前科……被我損成這樣算他倒黴,誰讓我現在心情差到極點?
不過看著妙紅越來越亮的眼睛和沉醉在幻想中的幸福神情,我實在不忍潑她冷水,隻好勉強說了句:“恭喜。”隻要到時候別緊張得忘記刀叉怎麼用……
“謝謝,發喜餅不會忘記你的,選婚紗的時候可能還要參考你的意見呢。你也別忘了包個大紅包給我哦?哎呀,已經這麼晚了!小孟,不和你聊了,我還要去做頭發,明天見!”
喜餅?婚紗?紅包?相親和步人禮堂好象還有一段距離吧?
看著她以驚人的速度衝出門外,我不禁擔心……可憐的三寸高跟鞋,不但要負荷那麼大的壓強,還要應付隨時可能產生的巨大爆發力,希望不會麵臨“早夭”的命運……
算了,人家的事,我還是少操心的好。
至於自己的事……最好也別多想!想多了,煩的還是自己啊!
工作、工作、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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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幸運的。因為我成功活過了這八個小時,盡管活得頗為淒淒慘慘戚戚。
頭好暈,胳膊好痛,腿好麻,口好幹……
推著車搖搖晃晃來到“諾亞”門口,極目可望的地方並排停著幾輛高級轎車。其中一輛深藍色的車形似乎有些眼熟。但我實在太累了,累得甚至沒力氣搜索記憶的網。
我依然緩慢地往前走,想等兩條腿的血液循環正常後再上車。
身後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
我本能地朝旁邊讓了讓,心裏十分明白路隻有一條,兩個輪子和四個輪子爭地盤的後果一定好不到哪兒去。
引擎的聲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幾聲喇叭響。
讓得太少了?我把“山地”往旁邊多移了幾分,繼續走我的路。
走了幾步,仍然沒有車子從我身邊駛過。
怪怪,我都已經挨到牆角了,再大的車也該暢通無阻了吧?
我很想回頭看看究竟多“豪華”的房車可以填滿整個車道,但是在淩晨一點的現在,我早已累得連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
如果現在有一張床,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倒下去,管它是不是在大街上……
但是,命運似乎不打算放過我近乎癱軟的神經線。
一個灰不溜秋的影子擋在了我前麵……好象是個人。
是不是問路的?我眯起眼睛打量,卻始終看不清來人的樣子。奇怪,我視力一向挺好,今天是怎麼了?難道勞累會使人視力衰退?
“很累麼?”
這把聲音……有點熟。不僅是聲音,就連隱藏在尾音裏的冷然和不屑,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該認識這個人的,可他是誰呢?
強迫自己把渙散的神經集中起來,卻換來太陽穴一陣撞擊似的疼痛。
頭一次知道思考竟是這麼痛苦的事……
“這位先生,請問有何貴於?”我決定停止折磨自己的大腦,直接開口問比較省力。
等了一會兒……不說話?哦,大概是我擋了他的路吧?
吃力地將前輪打橫,我企圖改道從他身邊繞過。但是……動不了?仔細一看才發現車把被一隻手牢牢定住。搶劫?不像。那他抓我的車幹什麼?大腦開始緩慢地運轉,像部老舊的機器就差沒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