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略為提過,我朋友不多。細數下來,一隻手足以——同窗八年的陶麗算一個,至於汪學倫……算半個好了。
我深信朋友的價值不在於數量。盡管兩肋插刀的情誼在現代都市裏早已不那麼現實,但若是一生能交到幾個,哪怕一個真正知心的朋友,才是天大的福分。
所以我從不過於渴求什麼。友誼、學業、事業、金錢……當然也包括愛情。該來的總會來,是我的就一定跑不掉。
這也是為什麼我對學倫如溫水一般的追求一直不怎麼熱絡,偶爾見個麵,聊一聊,吃吃路邊攤,也是抱著平常的心態。其實用“追求”來形容我們的交往倒不怎麼準確,如果用一般標準衡量的話。
他也是N大的學生,商學院的高材生,已到了要交畢業論文的關卡。認識他還要拜陶麗所賜——他是陶麗男友的高中學長。
關係似乎有點複雜,那就長話短說好了。我一直沒拒絕他的邀約是因為我們基本上屬於同一類人。隨興、隨心、隨緣……所以與他的交往就好象朋友之間應有的模式。他不積極,我也樂得心安。
開學前一天我接到他的電話,問我對剛上映的好萊塢新片有沒有興趣。
答案當然是NO。
“沒時間,白天必須回學校一趟,晚上還要打工。”
“幾時走?”
“再過半小時。”我一麵說一麵在電腦鍵盤上敲敲打打。在晚報的“議論街”發表一篇稿能賺兩百五,我當然要分秒必爭。
“那我順路送你。”
“真的順路?”我略一遲疑。
“嗯。”
“那好,現在是十點半,十一點不見你我就自己騎車去。”
“知道了,待會兒見。”
放下聽筒,我繼續埋頭已完成一多半的文章——《論校園內的有車階級》。
因為早已習慣這種對話方式,倒也不覺得他有多冷淡,況且自己也是半斤八兩。巧得很,學倫有輛800cc的坐騎,也算是有車階級的一種,和我的文章倒是對口得很。
十點五十七分,我聽到了機車引擎的聲音。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白T恤,藍牛仔褲,標準的大學生打扮——簡單,中性,換言之就是不給人非分之想。
走下樓梯,學倫主動招呼我。
“抱歉,早了三分鍾。”
他有陽光一樣的笑容。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溫溫暖暖的,壞心情也會轉好。
微笑著接過頭盔,我熟練地跨上後坐,雙手很自然地搭在他肩上。
“還是不肯接受我的腰?那樣要舒服得多。”
“尺寸不適合我。”我一語雙關道。他應該了解我的意思,因為我們是同類。
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單從審美的角度品評,學倫有絕對標準的身材,三圍自然也是模特級的。如果我們的關係更親密一層我一定會摟摟看,手感應該不錯。
但那是“如果”,至少目前這類肢體接觸被我排除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外。而且我也挺清楚自己近期內沒有把這個“如果”現實化的打算。
“出發了!”他提醒我坐穩,發動機車衝上高速公路。
※※※
路上隻用了十分鍾,這是我答應讓學倫送的主要原因,如果騎腳踏車則要多花個二十五到三十分鍾。
“在哪兒下車?”他問。
“圖書館。”我腦子裏盤旋著一係列要辦的事,並迅速找出了既省時間又省力氣的最佳路線——先還書,再去電腦資料室,然後直下一樓的文具部,出來不遠就是工學院的餐飲部,可以在那兒解決午餐……
“午餐一起吃麼?”學倫邊問邊將機車駛進圖書館的地下停車場。
“你也要去圖書館?”
“查資料,但用不了多久。”
“那你自己先吃吧,我有不少事情。”我思索片刻,估計買好圖紙至少也得一點半,因此婉拒了他的好意。
說到這裏,他已經找到了車位。
隔著頭盔的擋風鏡,我似乎瞥到一個熟悉的車形。
不會吧?那人的車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一定是我看錯,類似的車罷了。忍不住又用眼角的餘光掃向泊車的位置……奇了,越瞧越像……
“孟帆?”
“呃?”我猛然回神,學倫似乎問了我什麼。
“你在想什麼?”
“沒,你剛才說什麼?”
“汪式錄音機現在開始倒帶,嘰——吱——嗡——嘎呲——碰!”
他喉間發出一連串怪裏怪氣的噪音,逗得我直笑。笑聲悶在頭盔裏,聽起來怪怪的。
“你準備去哪兒吃午餐,若能碰上就送你一程。”
“這就是你剛才的問題?”
“沒錯,一日三餐乃人生大事,不重視可不行。”
“工學院餐飲部,但你不必等我。”取下頭盔,我隨意撩了撩被壓得過於平整的短發。我不喜歡頭發緊貼著頭皮。
“老規矩了,不是麼?”汪學倫幫我把頭盔放進後備箱,並取出我的背包遞過來,朝我擠擠眼睛。
他這些小動作總能令我沒來由的輕鬆,眼底的了然更讓我覺得安慰,我們的確是同類。而同類之間的交往是沒有愛情的成分的。
不錯,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也許照這個模式走下去某年某月可能會有愛的萌芽冒出來,但現在肯定沒有。至於友情,因為沒什麼大災大難作為考驗,所以我也不清楚是深是淺。其實不清楚也好,若是真有個什麼天災人禍掉下來,我不應付得頭破血流才怪,有沒有人伸出援手都一樣。
我老毛病又犯了——胡思亂想。亂七八糟的念頭霸占著我的大腦直到我站到還書櫃台前排隊。隊不長,有三個人排在我前麵,所以我有大約半分鍾的時間四處張望一下。
零星散座的人裏沒有我熟識的,其中一兩個似乎有些麵善,但既然想不起人家姓是名誰還是別上去打招呼的好,免得失禮。
胸口忽然浮起一絲異樣。哪兒來的感覺,有點兒古怪,好象……仿佛……似乎……有人在看我?三百六十度轉身……沒發現目標。
極目所見,看報的看報,看書的看書,一個個埋首於知識的寶庫,麵無表情更甚蠟像,但……背後射來的壓迫感仍在。莫非我神經過敏?
沒時間去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櫃台的工作人員已在有些不耐地看著我,所以這事也就被暫時擱在了一邊。
※※※
當我提著在電腦室印好的資料,背著一打繪圖筆和半打橡皮,抱著一疊三十六張四開網格紙走進餐廳時,時間剛好是一點半。
因為用餐的高峰時段尚未完全過去,我很慶幸自己平日中意的幾個座位還在。通常這些靠窗的位置很難搶到,但因為我用餐時間從不規律,即是很少在該吃飯的時候吃飯,所以幾乎沒為座位的事發愁過。
大包小包一股腦堆在對麵的椅子上,我端過一碗牛肉麵慢條斯理地吃。
旁人看在眼裏可能會用“文雅”“淑女”等辭藻形容我的吃相,殊不知我隻是單純地吃得慢罷了。
大口品茶即是牛飲。吃飯亦是享受,不該匆忙行事。不論食物可口否,我都會為這一刻的安靜而放鬆,盡管餐廳本應與安靜二字無緣,除了打佯以後。我說的安靜是指體內的。抬頭可見遠山綠樹,低頭可聞牛肉飄香;人間煙火、世間百態皆人眼底,旁而觀之,何樂而不為?
吃著、喝著、看著、聽著、想著……我沉浸在屬於我的享受中。忘了學費,忘了房租,忘了打工的勞累,忘了睡眠不足的疲倦,忘了開學後即將麵對的功課和project……直到廣播喇叭不應景地響起:
“請學號990465B的孟帆同學立刻到係主任辦公室……”
我一呆,嘴上掛著忘了吸進去的麵條,筷子定格在碗緣兒上三公分的位置。
係主任?找我?
在我的認知中,被叫到係主任辦公室的人分兩種——特別優秀或特別差勁。而我,一向置身於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平時連見導師都省了,想不到竟也有見“高層”的一天。自問沒做什麼值得挨罵的事,所以也不覺得有多擔心。
吃麵的速度並未因這通廣播而加快。不過是係主任,為了他或她的一通“傳召”而讓原本的享受打折扣,劃不來。
大約又過了十分鍾,戀戀不舍地喝下碗底最後一口湯,我才掏出麵紙抹抹嘴巴,繞過桌子收拾那些大包小包。
※※※
電梯裏有兩個人用怪異的眼光看我,大概把我當作了山門采購或送貨上門的小妹;不過也有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生好心幫我按下第六層的按鈕。
我朝他禮貌而略帶感激地笑笑。他也傻傻地笑,露出一口白牙。
到了六樓,我挨門尋找“Dean’sOffice”的字樣,終於駐足於一扇虛掩的門前。
看了看名牌——雷鈞霆博士。
雷鈞霆?雷霆萬鈞?夠霸氣的名字。沒聽過,但可想而知是個男的。
直接走進去似乎不大禮貌,但我又騰不出敲門的手,唯今之計隻有以足代手,弄出點聲響就好。但事情並沒我想象中順利。
由於力矩力臂和受力點間的誤差,係主任辦公室在我“溫柔一腳”下門戶大開。無!我暗暗叫苦,如此粗魯的拜會方式大概是空前絕後了——弄巧反拙的最佳寫照。
但,本應出現的一點點罪惡感立刻被震驚取代——怎麼是他?!!!
好整以暇地靠在窗前,正午的陽光在那歐洲味道的臉上留下明亮的色彩——少了些陰鬱的味道,他此刻看起來是這麼的……安祥?
我沒給自己大多時間發愣,很快收攝心神,盡管頭腦裏還不能完全接受他就是係主任的事實。那輛車原來真的是……唉,這叫冤家路窄麼?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數,我不曉得,唯一能做的是暗自祈禱。
“Sir,您找我?”我一開口就是公式化的口吻,盡量裝作不曾與他有瓜葛的模樣,雖然心裏明白這樣做的用處不大,因為自己都覺得好假。
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緩緩把視線調回室內,落在我身上。
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隻有繼續發問打破僵局。
“sir,找我有事麼?”真是廢話,沒事找我幹什麼?我暗罵自己沒用,提著一大堆東西站在係主任辦公室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個呆子!
“先進來,把東西放下。”他,現在應該稱作“雷主任”,終於開了金口。
早說嘛!我不客氣地一屁股坐進沙發,順手把塑料袋堆在地上。
說來奇怪,當最初的驚愕緩和後,我反而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如果現在麵對的是個刻板的老學究型人物,我恐怕不會有這樣的心情。
“我們又見麵了。”他遞過一罐可樂,眼底閃爍著恍若玩味的光芒。
“是啊,好巧。”我故意抬起下巴。輸身高不能輸氣勢,要談判就得先有點兒自信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