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陶麗沒來上課。不但上午的講座沒來,下午的實驗課也沒出現。我隻好替她請了病假,並答應教授三天內把假條補上。
下課後,我打電話到她家,可是鈴聲響了很久也沒人接聽。我隻得放棄。
她會去哪兒呢?
本打算回家前去圖書館查些資料,現在也沒了心情。不如……我把視線投向工學院主樓的方向……去找他吧?
我對自己一笑。他會驚訝嗎?不在學校裏見他,是我自己定下的規則。當初還怪他送我來學校,如今自己倒起了犯規的念頭。人真是會變的,不是麼?
站在電梯裏,我想起那個叫文輝的大男孩兒。會想起他,完全是因為他不一般的靦腆和害羞,對他的長相到不怎麼記得了。
電梯停在六樓,刺眼的陽光隨著電梯門的打開爭先恐後地湧進來。好亮啊!原來電梯對麵的玻璃牆是朝西的。上一次來時是中午,所以才沒留意到。
輕手輕腳地來到辦公室門口,我抬起手……猶豫了片刻又把手放下,取而代之的是把耳朵貼上門板……
過了好一會兒,裏麵始終靜悄悄的,什麼動靜也沒有。
答案隻有兩個,要麼雷不在,要麼他正在隨覺。
抱著碰運氣的心理,我輕輕旋轉門柄……門開了!
可是……寫字台後並沒有雷的身影,沙發上也沒有。一句話,雷不在這兒。
我該不該進去呢?門沒鎖,證明他隻是出去一會兒,說不定五分鍾不到就回來了。既然如此,我進去等他應該無妨吧?
走進房間,我隨手把門帶上,忍不住打量起這個地方。
這不是我第一次進來這間辦公室,但上一次並沒有好好觀察,我隻注意到了一屋子單調的灰色和那張扶手可以當枕頭用的黑沙發。說真的,和雷的書房比起來,這裏實在太缺少生命的感覺了。
我繞到寫字台後麵。那裏有一張看起來蠻舒適的轉椅,我坐進去,轉了一圈,腳尖剛好碰著地麵。那是適合雷的高度,相形之下,我的腿似乎太短了。
桌麵上堆放著五、六個文件夾。開的開,合的合;有的裝滿了文件,有的裝了一半,有的才放了一兩頁。出於本能,我動手整理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移開最後一個文件夾後,一張電腦磁碟片露了出來。
“這是什麼……”我自言自語,目光停留在白色的標簽上——NN''sProfile。
NN……哪個科目的縮寫這麼奇怪?原子核和中子?(注:原子核與中子的英文分別是nucleus和ron)
等等!N……N……莫非……莫非是……寧寧?
我的心怦怦跳著。
盡管隻是個不著邊際的猜測,好奇心終於戰勝了理智。我把磁碟片插進電腦主機,摒住呼吸看著驅動器的指示燈一閃一滅。
不知為什麼,我希望這張磁碟真的和寧寧有關,又希望自己的猜測錯誤……
十幾秒的時間仿佛幾個小時那麼久,終於傳來“嘩——”的一聲,顯示屏亮了起來。
真的是寧寧……一張笑容可掬的娃娃臉出現屏幕上。照片旁寫著……
怎麼會這樣?太出人意料了……寧寧……寧寧怎麼不姓雷!?
我眨眨眼,“丁寧寧”三個字如假包換地擺在眼前。寧寧不姓雷……姓丁?為什麼?難道……寧寧是從母姓的?為什麼從來沒聽雷講過?
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寧寧的媽媽……
這個仿佛不存在的人物,雷沒提過,我也沒問,隻在心裏做了若幹揣測。往好處猜是人的天性,我亦如此。也許,她和雷離婚了;更有可能,她已經去世了。幾番天真的假想過後,我便刻意將這個問題回避,不敢,也不用觸碰這個禁忌。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不安過。
這個人,她是存在的。即使將來不再出現,也不能抹煞她曾經存在過的事實。而且……她真的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麼?誰能保證地不再出現?誰能阻止……誰又有權阻止她的出現?恐怕隻有雷才知道答案……
甩甩頭,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個問題,把注意力重新調回屏幕。
身高、體重、血型……除了這些基本資料外,還有大量日常生活片段的文字記錄和圖片,比記日記還要詳盡許多。
看著這一頁頁的資料,看著寧寧從嬰兒到孩童,從孩童到少女的照片,我竟有種親身參與她成長的錯覺——寧寧呀呀學語,寧寧學走路,寧寧學識字,寧寧學唱歌,……寧寧進幼稚園,上小學……寧寧第一次被老師表揚,第一次考試得滿分,第一次郊遊,第一次參加朗誦比賽,第一次上台領獎,第一次開生日Party,第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陌生的名詞出現在寧寧十二歲的資料裏——摩爾尼綜合症。
我有個不樣的預感。我想起雷說過的話——寧寧身體不好……莫非,他指的就是這個……摩爾尼綜合症?
我好像在什麼雜誌上讀過這個名稱,究竟是哪裏呢……
就在我冥思苦想的時候,門開了。
“你怎麼來了?”雷走進來,有點兒驚訝地問。
“呃……我……”
如果我不是那麼慌亂,如果我順手關上電腦,如果我能隨便編個理由……我想,雷根本不會發現我動過寧寧的資料。至少當時不會……但是,當我想起這些“如果”的時候,雷已經在我跟前了。
“你在幹什麼?”他的目光掃向電腦屏幕,又轉向我握著滑鼠的右手,最後落在我的臉上……一張隻能用“心虛“來形容的臉。
我不敢看他。不是懼怕他的怒氣,而是覺得自己像個被當場逮住的小偷,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他罩下的陰影裏。
“你看過了?”他的聲音不帶起伏,在我聽來像極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麼?好像解釋不通……我幹脆閉上嘴,乖乖地等他發落。
“坐下吧。”他說。
“我……我站著就好。”我下意識把脊背挺直。
“怎麼了?你以為自己是準備上刑場的革命烈士麼?”
差不了多少……我心想,但終究沒敢說出來。
“你最好還是坐下。因為我將要說一個不算短的故事。”
說故事?我疑惑地望向他的臉,驚訝地發現那上麵真的一點兒怒意也沒有。
“你不生氣嗎?我沒經你同意就看了磁碟片……”
“那個遲早要告訴你的。”他拍拍沙發,“現在願意坐過來了麼?”
“好!”我的心雀躍起來,隻為他那句“遲早要告訴你“。
他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眼底沉澱著濃濃的倦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我幾乎以為他要睡著的時候,他開口道:“寧寧不是我的孩子。”
我雖然張大了眼睛,但心裏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震驚,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念頭居然是——難怪寧寧不姓雷……
“寧寧是……我一個朋友的女兒。該怎麼說呢……她有些像你那個朋友——個單純得過了頭的人。她抱著寧寧來找我的時候,寧寧才剛滿月。”
“她現在在哪兒?”我問。
“她現在……我也不知道……”
我察覺了他的言辭閃爍,也察覺到他提起“她”的時候,眉宇間聚攏起某種類似煎熬的東西……她究竟是誰?他們又是什麼關係?僅僅是朋友?
“她為什麼離開?”
雷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繼續說起自己的故事:“當時,我雖然還是個正在念高中的毛頭小子,但是我有父母留下的房子和遺產,加上元嫂的幫忙,總算安頓了他們母女兩個。”
“我能不能問個問題?”
他頷首表示同意。
“當時你在念高中?”
“沒錯。”
“那‘她’多大?”
“十九。’”
“那不是和陶麗差不多……”
“陶麗?”
“就是我那個好朋友。”我簡短地解釋。“這麼說來,她當時也是大學生?”一’—””’”’——”“一
“是的,但她被勒令退學了。”
“因為寧寧?”
“我想是的。她當時選的是女子大學,校規很嚴。”雷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道:“她在我家住了大半年。每天除了照顧寧寧,就是一個人悶在房間裏。我曾經試著問過她寧寧父親的事,但她什麼也不肯說……就在寧寧十個月大的時候,她失蹤了。”
“失蹤!?”我失聲叫出來後才發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用手掩住嘴巴。
“也不完全算是失蹤,因為她有留下一封短信。”雷的臉上浮起一抹近乎嘲弄的笑,不知是在嘲笑‘她’,還是問笑自己。“她在信裏感謝我對她的照顧,對她的不辭而別感到抱歉,同時希望我替她照顧寧寧一段日子。”
“她有沒有說她去哪兒了?”
“沒有。起初我也以為她隻是想四處走走,等心情好了就會回來,於是一麵準備高考,一麵照顧寧寧,一麵等她回來。誰知道,這一等就是十三年……”
他的聲音裏揉和著很多不同的情緒。盡管我分不太清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失望。十三年來,他一定時時盼著她回來,但她沒有……
“可是,你還有寧寧啊……寧寧那麼可愛……”我輕輕握起他的手。雖然不知道這種安慰的是否有用,我還是嚐試著做了。我不希望看到雷這麼難受……
“寧寧……”他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名字,眼裏光芒盡失。
“雷,你怎麼了?”我猜不透那黯淡的眼神代表什麼。
“你不是看到了麼?”
“看到什麼?”
“寧寧的病曆。”
“病曆?”強烈的不安籠上心頭,我幾步衝回電腦前,注意到最後一個還沒打開的壓縮文件。
握著滑鼠,我的手在發抖,點擊了好幾次才把文件打開。“摩爾尼綜合症”這個名字又一次出現在屏幕上……
“摩爾尼綜合症,血液病的一種。
主要症狀:血細胞壞死,血小板大幅度降低。
患者必須靠定期輸血、藥物注射和充足的休息維持身體狀況的穩定。
病症突發率73%。
凡病情惡化者至多在死亡前持續昏迷72小時。
全世界目前尚無成功治愈的病例……”
假的……開玩笑……是開玩笑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是,雷沉痛的眼神說明了一切……這是真的。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寧寧隻有十三歲啊!生命才剛開始,怎麼可以得不治之症?
看著我的不知所措,雷來到我身後,兩隻手放在我肩上,仿佛在給我力量。兩個人裏總要有一個是冷靜的。
“別太悲觀。”他肯定地說,仿佛也在說服自己。”這一年來,寧寧很穩定。隻要她能堅持下去,那73%就等於0,是毫無意義的。”
“真的?”我仍有些不確定。
“是的,她會活下去。”雷握緊我的肩膀。“我們會看著她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