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杯口,父親不緊不慢地品著,直把滿滿一杯大紅袍喝了個底兒朝天,終於放下茶杯問了句:“不能告訴我原因嗎?”
“爸……”我困難地微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將無法遁形於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
“不想說就別說了。”
我仍然保持著那個微笑,心底漲滿感激。
一個星期後,也就是三天前,一紙入學通知交到我手上。是加拿大一間藝術學院的冬季班,距離開學還有不到一個月,我在報名截止前的最後一天趕上了。看著白紙黑字的通知書,我竟不曉得該不該感謝老天的眷顧……
“帆帆,我們到了。”父親的聲音將失神的我喚回。機場就在眼前。
“爸,你別送了,讓我一個人進去。”我提著皮箱站在車尾,打算就在這裏和他告別。
那種目送至親離去時的傷感和牽掛,留給我一個人回味就好。畢竟,父親老了,而我還年輕。
父親站在我前麵,久久不發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五分鍾?十分鍾?也許根本沒那麼久……耳畔傳來一聲微弱的歎息。
抬起頭,我望進父親的雙眼,以及兩道灰白的眉和微蹙的眉心。
老實說,我從未認真端詳過父親的容貌。記憶中,他是威嚴和權力的象征,即使身為他唯一的女兒,我依然是敬畏甚至懼怕的。十七歲之前,懵懵懂懂的我不敢正視他嚴肅的臉,十七歲之後,叛離的我又失去了正視他的機會;今天,仿佛經過一個輪回之後,我終於看到了他強壓在眼皮下的疲倦和……寂寞。
高處不勝寒。高高在上的人,往往是最寂寞的……
“爸……別太累著自己……”我希望父親明白我的意思。做人,何必在乎那麼多呢?
“你也一樣。”父親將他的大手放在我頭上,輕輕拍了兩下。“記得打電話。”
“嗯。”這是我對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終於,父親坐上車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機場大門前凝望著卷起的塵埃出神。淚,無聲地滑落,溶進了二十年不曾察覺的親情……
行李很順利地托運,我也拿到了登機卡——靠窗的座位,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看到日出。
回到侯機大廳,我百無聊賴地翻弄起手裏的卡片。
真不想那麼快出關。這一旦走出去,再回來就不曉得是多少年後的事了。想著想著,我又笑了。笑自己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懦夫。明明下定決心離開,下定決心拋卻過去的一切,下定決心尋找一個新的自己……卻又遲疑著不敢邁開這第一步……真有這麼困難嗎?是不敢?還是不舍?
就在我沉思的當兒,一聲高分貝的尖叫劃破候機大廳本來就不平靜的空間,直直刺進我的耳鼓——
“小——孟——!!!!”
不會吧?我張目結舌地瞧著遠遠跑來的一堆人—一妙紅和阿John?……陶麗和阿健?……學倫?用力揉了揉眼睛……還在,而且越跑越近——這麼說不是我的幻覺了?!
轉眼間我就被五張臉團團圍在當中。
“你們……怎麼可能……”我結巴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因為……有人看起來似乎非常非常光火……
“小孟!你怎麼可以又一聲不吭就走了?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為了找你我們花了多少力氣?要不是阿John有朋友在航空公司管事,又剛巧在旅客名單裏發現你的名字……”
“好了妙紅,我們不是趕上了麼?”阿John試著安撫她過於激動的情緒。
“孟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陶麗上前拉住我的胳膊,攥得緊緊的,仿佛一鬆手我就會蒸發不見似的。“為什麼說走就走?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有什麼事可以和我商量啊!我們五年多的朋友當假的嗎?……”
“麗麗,那麼激動對寶寶不好。”阿健半強製性地將她拉回自己懷裏護著,像在疼惜生命中最重要的寶貝。
不知為什麼,看著他們,我竟有種逃離的衝動。我該為他們高興的,不是嗎?為什麼心裏卻這麼難受?
一抬頭,我和學倫的視線對個正著。他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瞅著我。熟悉的目光,似是能洞悉我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我很想開口,很想說點兒什麼來打散凝聚在我們中間那股似是而非的氣流……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最後說出來的,還是隻有那最上口的兩個字:“大哥……”
“如果你想說的是‘對不起’,那就算了。”學倫的聲音沉沉的,像是自地心傳來……“我們沒有人真的怪你。”
“我知道,因為……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別說的好象生離死別一樣。”學倫在我肩頭重重一按,“我們都很貪心,光‘記得’兩個字是不夠的。”
“就是啊,孟帆。我們不是來送你,我們是來留你的!”陶麗說著眼睛就紅了,兩顆淚珠懸在睫毛邊緣盈盈欲滴。“孟帆,不要走!”
“別說傻話……”我掏出麵紙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阿健。“做朋友,又不是非得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更何況……沒我在旁邊,一樣有人把你照顧得好好的。你遲早會習慣的。”
“可是……”
陶麗還想再說什麼,卻被突然想起的通告聲打斷。
“時間到了,你們保重。”我提起隨身的小箱子,和他們告別。
就在我即將走進海關通道的時候,沉默許久的學倫突然幾步搶到我麵前,阻住我的去路。“能不能再等等?”
“大哥……我會告訴你原因……但不是現在……”
“我知道原因。”
“什麼?”
“聽我的,再多等會兒,幾分鍾就好。”
“我不明白……”
“……他要來了。”
他……?驀地,我明白了學倫指的是誰。
“不……我不可以見他!”我驚恐推開學倫,用最快的速度跑了進去。然而,還是遲了。我聽到了那個聲音……
“孟帆!”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孟帆……”
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後。雖然隻是幾米的距離,對我而言,卻像是無力跨越的鴻溝……咫尺天涯。
還猶豫什麼呢?多停留一秒,心底的負荷就加重一分。走吧,已經沒什麼好留戀的了……
深吸一口氣,我邁步朝前走去。小小的皮箱,仿佛一下子重了好多……
“寧寧醒了,她想見你!”
我又一次呆在原地,雙腳再也無法移動半分。
寧寧?醒了?想見我?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寧寧醒了當然是好事,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見我?怎麼可能呢?她……不恨我了嗎?
“孟帆,就算是為了寧寧……”
“好吧。”我轉過身,盡量讓自己聽起來不佳帶任何情緒。“我去,是為了寧寧。”
為了寧寧。我在心裏默默重複。是的,為了寧寧……
一小時後,我和雷,連同學倫陶麗他們一行人,一同來到寧寧的病房外。
“這是……”我不明白自己所看到的,直到雷解釋給我聽。
“無菌病房。眼下唯一能夠保護寧寧的,隻有這間病房。”
“可是,寧寧不是醒了嗎?”
“醫生說是暫時的,而且是間歇性的。三天前她清醒時,隻說了六個字——‘我要見帆姐姐’,但這兩天又持續昏迷著……”
“可你還是找到了我。”
“是的,也許你可以幫助她恢複意識。哪怕隻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要賭一睹。”
“我們?”
雷默默注視著病房一個角落。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另一張病床,以及……躺在床上的人。
一個憔悴不堪、臉色蒼白如紙的女人,虛弱地躺在那兒。露在外麵的右臂上滿是大大小小的針孔。鮮紅的血,順著細細的橡皮管,流進一隻已經注滿大半的血袋……
這女人是誰?她在做什麼呢?
突然,我記起曾經看過的關於寧寧的檔案——特殊的血型……十六萬分之一的機會……
這麼說,唯一有可能在這裏為寧寧輸血的,隻有她的血緣至親……
丁蘋?這女人是丁蘋?這個奄奄一息、形容枯槁的女人真的是……丁蘋?那個高貴美麗、氣質優雅的丁蘋嗎?短短二十來天,她竟變成這樣?為什麼?
“是她的堅持。”雷似是看出了我的震驚和疑惑。“她堅持要自己輸血,輸血給自己的女兒。她說,這次一定要對自己的女兒負責……”
“可是這麼下去她可能會……”
“我知道!她可能會死!柔兒……”
柔兒?丁蘋是她後來改的名宇……她的本名是丁柔……丁柔……柔兒。
望著雷的側瞼,望著他緊握的雙拳,望著他眼底沉沉的心痛和無助,我終於明白了他有多愛她。我也知道,他已經原諒她了。
我忽然覺得雷距離我好遠。雖然他此刻就站在我身旁,但,他的心早已不在這兒。或許,他的心從來就不曾靠近過我,我是誰呢?一個影子……一個有著“柔兒”眼睛的軀殼。他愛的不是我,是那雙眼睛,那雙屬於“柔兒”的眼睛……
奇怪的很。當初從丁蘋那兒了解一切的時候,我唯一的感覺就是整個世界崩塌了,一條路走得跌跌撞撞,好不辛苦。可是此刻,當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從雷的眼中看到屬於另一個女人的深情時,那般痛徹心肺的難過卻不曾重來……
我出奇的平靜。不是麻木,更不是欲哭無淚,是真真正正的平靜……
“我該什麼時候進去?”我突然轉身詢問一旁的護士,“現在可以嗎?”
“可以,請跟我來消毒。”
“孟帆……”雷突然叫住我,神色複雜得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怎麼了?”
“你……怪我麼?”
多含糊的問題。我不禁笑了。笑愣了雷,以及站在不遠處多少知曉些內情的學倫。
“你放心吧,我不怪你,不怪她,更不會怪到寧寧頭上。一切……都是注定的。”說完,我就跟在護士身後進了隔壁的除菌室。
※※※
無菌病房裏,到處都是精密的儀器。寧寧了無生氣地躺在那兒,胳膊上紮著數不清的針頭和導管。她脆弱的生命就係在所有這些根本沒有生命的儀器上……
“我可以握她的手嗎?”我問護士。
護士的眼神有些古怪,但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輕輕握起寧寧蒼白的小手,我突然想到,另一張病床上的丁蘋也是同樣的蒼白。也許,丁蘋還要更痛苦些,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女兒正踩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寧寧自己卻不知道。母親的血液一滴一滴流進女兒的身體,卻依然喚不醒沉睡的孩子……
“好痛……”
“啊?!”我吃驚地看向病床。剛才的聲音好象是……
“帆姐姐,你握得太緊了。”
MyGoddess!真的是寧寧在說話!她清醒了?可為什麼還閉著眼睛?
“寧寧你……”
“小聲點,我一直都醒著……別回頭,我不想別人知道。”
“可是……你……不是……怎麼……”我結巴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帆姐姐,我找你來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你靜靜的聽就好,別讓爸爸發現有什麼異樣。”
“那護士……”
“是自己人,她會幫忙保密。”
我忍不住看了那個護士一眼,終於明白那古怪的神情其實是說笑憋太久的結果。
“該不會連醫生……”
“也‘收買’了。不知道的隻有爸爸……和媽媽。”
“你知道你媽媽?”
“我知道,很早就知道了。其實,我知道很多,包括我的病,你們以為我不知道而已。”
我沉默了。原來,我們終究沒能瞞住寧寧,反而是她瞞過了我們這些自作聰明的“大人”……
“帆姐姐,你先答應我不要生氣好嗎?”
“怎麼了?”
“你先答應我好嗎?答應我不要生氣,然後我再告訴你一些你聽了可能會很生氣的事。”
“好吧,我答應。”
“帆姐姐,我很抱歉,我騙了你。過生日那天,我許的願是假的。想當爸爸的新娘是假的,暈倒也是假的。我的病根本沒有惡化,半點都沒有。”
“那……為什麼……”
“是為了阻止你和爸爸繼續……那個事情。”
說到這兒,寧寧的臉紅了,我的臉也紅了。我當然了解她指的“那個”是什麼。事實上,如果不是寧寧突然冒出來,我們很可能已經繼續下去……我突然打了個冷顫——那無疑將是最糟糕的結局,因為……
“因為我知道爸爸愛的不是你,帆姐姐,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了。因為你有雙媽媽的眼睛。”
“你怎麼會知道你媽媽?”
“是照片。爸爸以為他全燒掉了,卻不曉得我偷偷藏了好幾張,就壓在我的枕頭下麵。我每天晚上都回拿出來看,所以很清楚媽媽的模樣。你真的很像照片裏的她,尤其是眼睛。爸爸常說,我有雙全世界最漂亮最純潔的眼睛,我想,那也是因為像媽媽的緣故。”
原來如此。我不做聲,靜靜聽著寧寧繼續她的“自白”。
“正因為我知道這些,所以我最初很排斥你。我不要一個媽媽的替代品,我要我真正的媽媽,也隻有真正的媽媽才能讓爸爸真正快樂起來。但是,後來我慢慢發現,你不是個壞人。我開始喜歡你,一天比一天喜歡你。所以,我主動叫你帆姐姐,我以為平輩的稱呼能阻止你和爸爸進一步的接近。可是你們發展得比我想象中要快的多。沒辦法,我隻好想別的法子……”
“所以你許了那個生日願望?”
“對啊,因為我知道帆姐姐很善良。你一定不會傷害我,一定會滿足我的願望。我真的很抱歉,當初一定讓你很為難吧?”。
“是很為難,但……你沒有做錯。”
“你不怪我嗎?”
我笑了出來。這父女倆竟問了我一模一樣的問題?
“我不怪你,我還要感謝你呢,寧寧,是你及時救了我。不過……”我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
“不過什麼?”
“你不覺得這場戲演得過分了嗎?你媽媽為了輸血給你,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隻是看起來很糟罷了,醫生答應我會好好看護她。而且……那也是她必須付出的。她要贖罪,為她過去的一切。這樣爸爸才會感動,才會原諒,然後一家人快快樂樂地生活,沒有隔閡、沒有猜疑地生活下去。”
我為寧寧這一席話動容。寧寧……也許是什麼怪胎轉世也說不定……
“那你還要昏迷多久呢?”我很想聽聽這孩子最後的計劃。
“就到今天。再昏下去就要被醫學界當成史無前例的病症了,我才不要像白老鼠一樣被人研究。所以,帆姐姐,喚醒我的人是你,OK?”
“你要我陪你一起演戲?”
“你已經在演了,不是嗎?”寧寧不著痕跡地眨了眨眼睛。
“鬼精靈……”我搖頭歎息。醞釀了半分鍾感情後,轉過身朝外麵的人大喊——
“寧寧醒了!她‘真的’醒了!”
※※※
三天後,我和學倫一起來醫院探望“病情大有起色”的寧寧以及體力恢複得格外迅速的丁蘋。
遠遠的,草坪上一幅和樂融融的全家福映人我的眼簾。
丁蘋斜靠在一張白色的躺椅裏,雷推著輪椅裏的寧寧緩步而行……寧寧銀鈴般的笑聲,丁蘋安詳而滿足的神情,以及……雷不再緊鎖成一團的眉心。
真讓寧寧給說中了。這就是所謂的“一家人快快樂樂,沒有隔閡、沒有猜疑地生活下去”吧?真正的幸福,永遠屬於一個完整的家庭……
寧寧先看到了我們。
“帆姐姐——!”她叫著朝我們揮手。
我正準備走過去,學倫突然附在我耳邊,用隻有我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去買點兒喝的,我想……你可能需要和雷主任敘敘舊。”
不等我回答,他已經走開好遠了。那背影……有點落寞……
“嗨!”
“哇!嚇我一跳!”我轉身麵對不知幾時走到我身後的雷,抱怨道:“你是貓的啊?走路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抱歉……可能是草地的關係。”他沉默了一下,接著又問:“想不想散步?”
“我?和你?”我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寧寧和丁蘋,又求證一遍:“我們兩個?”
“對,我們兩個。走嗎?”
“那……就走吧。”我聳聳肩,和他朝林蔭深處走去。
走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道:“我一直想問你……”
“什麼?”
“我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很荒謬,但是……我很想知道寧寧是怎麼醒來的?你對她說了什麼嗎?”
“這個……是秘密。”
“不能告訴我?”
“不能。”
“你還真固執……”
“我一直都這麼固執,你以前沒注意嗎?”
“沒有,我隻注意到那些我想注意的……抱歉。”
“這沒什麼,用不著道歉。”
“不,我是指我們……我們之間發生的……”
“嗯哼。”我停住腳步雙手環胸,有些好笑地看著他準備吞吞吐吐到什麼時候。一個大男人耶,怎麼比我還放不開?
“總之,我很抱歉。”跳過重點,直接總結。這倒省事的很。
“好了,我都說過不怪任何人了,你怎麼還耿耿於懷?”我用力捶了他肩膀一下。“要怪就怪我這雙不爭氣的眼睛,害你幾乎愛上一個假象……”
“孟帆……”
“不用說什麼感激感動感傷的話啦,我自己也反省過,說不定我也沒有真的愛過你。我愛上的是……一種感覺,被愛的感覺,等於也是一個假象。所以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
“孟帆,你是個好女孩。你一定會遇見你的真愛。也許,你已經遇到了,隻是你自己沒發覺……”
“你在說什麼啊?”
“那邊站著的可能就是了。”
“哪邊?”我不禁順著他目光的方向看去……
樹影底下,陽光灑落的點點圓斑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學倫……像是一瞬間變成了金色。是我的幻覺吧?可為什麼心髒竟然漏跳一拍似的,再也找不回以往那熟悉的平靜?
“過去吧,”雷輕輕推了我一下,“他已經在瞪我了。”
有嗎?我看看學倫,又看看他,又看看學倫……
學倫有沒有瞪他我不知道,因為學倫正在對我微笑。他揚了揚手裏的飲料罐。
我也笑了,一麵笑一麵奔向他,在七彩的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