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幽幽的,撒滿了整間屋子。整間屋子裏,撒滿了夢。
藿湘的鈴兒,輕輕的響著,一串串明麗的碧藍色,跳躍著,浮動著。
窗外盛開的風信子,白的、紫的,一大叢一大叢,淡淡的香味,有著一種令人心痛的迷醉……
幹戚睡得很熟。露在被單外的一叢秀發,看起來那麼光滑柔順。他輕輕的呼氣聲,甜美的就象動人的音樂。不知有夢見什麼,幹戚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眼裏有一點晶瑩悄聲漏出,又無聲的寧息。手指上絞纏著幕簾垂下的蕾絲花邊,那種灰暗的綠色,映襯得雪白的皮膚透出極淺的藍色。
幹戚的整個人就象是安恬的睡在一片綠色海水裏,任夜色如水包圍憂傷的夢……
“幹戚,你好美。”站在床前,精衛輕輕的讚歎著,俯下身在他溫暖的唇上擷取一吻。
紫色的長發在幹戚的臉龐傾瀉下來,鋪在他的頸上和肩上。冰冷的耳環碰觸了幹戚安適的睡容,那麼蒼白的唇邊……蒼白的唇邊,嘴角綻開了一朵微笑……
戴滿手飾的手指遊走著,象愛撫嬌嫩的花朵一般,精衛撫摸著幹戚呈現優美曲線的額頭,細彎的長眉,關閉在夢裏的眼睛,秀挺的鼻梁,微張的嘴唇,光滑細嫩的鵝蛋臉,消瘦的下頦,白晰的脖頸,單薄的肩膀,修長的手臂,輕握著花邊的手指……
“幹戚,在做什麼夢?夢裏有我嗎?看我啊……”
把臉靠在幹戚暖和的肩窩裏精衛小聲說。
“精衛……是精衛嗎?”幹戚突然張開了眼睛。
黑色的眼睛和幽藍的眼睛象穿越時空的閃電交集在一起迸出火花,幹戚的臉上流露出怨毒,而精衛沉穩而冰冷。
“你又闖入禁地了!”幹戚說,他伸出手去撩臉頰邊的頭發,又長又利的指甲象黑色小刀一樣輕輕的掠過耳際。
“幹戚……”
幹戚的名字充滿刀劍金屬的鏽味,幹戚不知道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那個很多年以前從妖界消失的妖精,那個黑發黑眼的妖精——烏鴉是怎樣想的。
父親——那個為自己而死的男妖烏鴉,他愛自己嗎?不知道,不知道……幹戚對他,幹戚對自己的父親毫無了解,他隻知道他的哥哥——妖城城主飛羽的獨子精衛非常的愛著烏鴉。
“你又鬧脾氣了。”精衛寵溺的說。
藍色的藿湘鈴在響,螢磷的燭火在青銅的台上躍動,雪白的床紗在風中飄舞,幹戚突然笑了,他靠進精衛的懷裏,說:“哥哥,你想去人界嗎?我可以幫你。可是,可是你必須送我一樣東西才行。”
“你要什麼?”
“隻是一件很小很小的東西。”
幹戚這麼回答精衛的時候甜蜜的微笑著,他的微笑象黑色毒藥迅速在夜裏蔓延,他美麗的眼眸象鑽石一樣迷人,精衛禁不住醉了。
“那……是什麼?”
“純。”
“——純?!”
“我要純。”
精衛大驚失色。純是白燕唯一的骨血,精衛很小就喜歡和純玩,兩個人的感情好極了,就象親兄弟。
“為什麼是純?”
精衛大聲質問。
“因為我想要——不可以嗎?哥哥……”
嘴角浮上一抹邪惡的笑容,幹戚挑起優美的眼睛看向精衛,含著笑意的眼睛裏卻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精衛歎口氣,把幹戚玩弄著自己頭發的手指用力抓住:“幹戚,你怎麼可以打他的主意?!”
“我們的舅父大人白燕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可我不允許!”
“——為什麼?”
“純對我是很重要的兄弟……就象我和你一樣。”
“你就象你的父親一樣!”
“幹戚?”
“你就象你那個冷酷的、高高在上的妖城城主父親一樣自私!一樣虛偽!!所以,所以我那死心塌地愛著他的父親才會死!!”
“——你給我住嘴!”
精衛生氣地眯起眼睛:“即使是你也不能說他的壞話!——幹戚!!”
“我討厭哥哥!”幹戚歇斯底裏的大叫起來,他無以憤怒著:“在你身體裏,在你靈魂裏,埋藏著那個卑鄙男人的血脈——你自私!懦弱!從不為別人付出!就算是我——就算我是你唯一的弟弟,你也隻會虛情假意!這種嘴臉最讓人惡心了!我討厭你!我鄙視你!我看不起你!!”
沉重而明亮的首飾在幹戚憤怒的頭發上劇烈晃動,那一瞬,悲哀突然襲擊了他,他一字一句的說:“我不需要哥哥!我再也再也不需要哥哥了!”
直至幹戚消失,精衛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掙脫,他瞠目結舌的盯著空落落的眼前,終於苦笑出聲。
我可愛的、我最珍惜、我最美麗、我最迷人的寶貝,為什麼從你嘴裏會吐露出這些傷人心的字眼?
我還不夠寵你愛你嗎?你不能要求得我太過分,你不能要求我象個孩子似的任性……
***
靜靜的……平靜得、孤寂得如同死亡般的月光森林裏突然闖進不速之客。
騎著黑馬,從頭到腳蒙著黑披風,臉上遮著黑布,眼睛深陷在黑暗中,那人粗暴的拉扯著韁繩,馬兒不停的、躁動不安的來回踢踏著蹄子,長長的、飄逸的鬃毛,還有那人寬大的長衣在淺藍色月光中輕盈飄動,散發出強烈的死亡氣息。
這時一隻烏鴉沙啞的大叫起來。
接著,幹戚濕淋淋的、無聲無息的從月光湖中現身。他冷冰冰的盯著闖入者,卻在心裏深深驚愕著看到了本應屬於人界的動物!——為什麼會出現馬和烏鴉?——他是誰,他究竟是誰?——是冥界的暗黑使者,或者人類靈者,又或者黑魔城的刺客?!為什麼闖進禁地“月光森林”?他是怎樣穿透三十三道封印進入的?他來這裏抱著怎樣的目的和企圖?!
這麼想著,慢慢從湖中抽起一把用水做成的大刀,刀身閃動著波光流影,倒映出幹戚冷酷的麵容。
“噅噅噅——”
突然——黑馬在韁繩的牽動下立起了高大彪悍的身體,它鐵蹄騰空,一步踏進湖水中。
瞬間——龐大的結界張開,包圍了整座森林。
***
妖城王宮的燭火莫名的一齊熄滅,侍女和侍衛驚訝的叫出聲,伏在桌案上批改文卷的飛羽抬起頭,他聽著走廊裏的藿湘風鈴發出的悅耳樂聲,露出迷惑的神情。
“父親?!”
坐在一旁的精衛問飛羽,他按著劍,看向月光森林的方向,緊張不安的說:“幹戚,幹戚他在那裏!”
寬大的衣袖一拂,火光象從燭台裏躍出似的燃燒起來——整座王宮從無邊的黑暗中恢複了光明,飛羽堅毅的麵容映在精衛的眼中,竟是那般詭異!
“惡鬼之地的訪客……”飛羽說著大力起身。他從牆上摘下佩劍,大步向月光森林走去。
緊跟在飛羽身後,忽聽一陣爆炸聲——月光森林上空電閃雷鳴,竟如人界的白晝般雪亮!一團巨大的白光慢慢升起,緩緩膨脹,刺痛眼睛的炙烈光芒突然迅猛地破繭而出,整個視野產生出天地一片空白的錯覺。
“——幹戚!!”精衛瘋了似的叫喊,不顧一切地向前衝。
一片……接著,又是一片輕飄飄的灰燼從天空落下……然後是一隻晶亮的耳環墜下,清脆的跌落在精衛腳下。
“幹戚!幹戚!!幹戚……”
不停喊著幹戚的名字,精衛的心被硬生生、血淋淋的撕扯成兩半!
劇痛的靈魂,絕望的心,瘋狂的情緒,無法抑製的悲慟……不斷飄落黑色灰燼的天空下,緊捏著幹戚的耳環,精衛陷入了無底的、危險且黑暗的思想旋渦中……
皮膚下,血液由冰冷變得火熱,突然開始瘋狂的洶湧奔流!銳利的刀鋒在心尖上揮舞、跳躍,火和冰激烈混合,一股強大的暗流迅速侵蝕精衛的理智,他大叫一聲,歇斯底裏的狂笑起來。
九隻火焰符在精衛的衣服上“騰”地燃燒起幾丈高的黑色火焰,冰雪般徹骨的寒意襲向四周,天空猶如凝固的幕布,一切景物都靜止下來。
深藏在身體內的黑暗魔血正在以恐怖的氣勢和力量正操縱著精衛,他的眼睛由藍轉黑,散發出殺氣。
飛羽大吃一驚,但很快就做出舉動——用三十三道咒符封住精衛的身體。
“畢竟你是他的兒子啊……”
撫摸著精衛酷似自己的容顏,飛羽苦笑著說,“他的血液有一半是屬於你的,屬於你和你的黑暗家族。”
當光團伴隨著結界收起而消失,淺淺的月色籠罩在森林,飛羽聽到清亮的歌聲,一個聲音在詠歎著奇怪的音節,風從四周湧起,輕輕拂動著滿地的落葉,發出沙沙聲。
碧藍的月光湖上飛舞著無數隻血紅的月光蝶,一個黑衣人背對著飛羽佇立在湖邊,手裏提著一把波光閃爍的水刀。
“幹戚!”
那人聽見飛羽呼喊,慢慢回過頭……
輕輕的呼吸著,迷一樣的呼吸聲象蝴蝶振動著翅膀。
緩緩的注視著,冰冷的目光漾著月光湖水般的幽藍和清澈。
飛羽愕然的盯著那人看,露出想哭又想笑的表情:“是你嗎?……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