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恨他。”葉青蘿眼中的凶光緩緩地收了,悶悶地低下頭,“他後來漸漸不再哭了,每天拚命練武功,他那時候起就決心要做捕快,抓盡天下間的強盜。他恨你們這種人,他……他無論對你做了什麼,你都不要恨他。”
“我不會恨他……我不會恨他。”納蘭小七喃喃。
葉青蘿望著納蘭小七,眼中露出同情之色,欲言又止。這態度有些不尋常,納蘭小七警惕起來,葉青蘿察覺自己的失態,連忙掩飾地低下頭去。納蘭小七的心思都在鐵星霜身上,也不及細究別的,將與鐵星霜相識以來他的種種異狀在心裏揣摸了一遍——目睹獄中強奸的那一幕而突然發狂,對衙役痛下殺手帶著他逃亡,近乎崩潰的異樣的警惕,失眠,求歡,甚至以一句“你試過沒有把人做得昏過去”逼出他的野性,埋在毀天滅地的歡愛裏逃避心底的魔魘……頭緒一點點理出來,那答案、孽根呼之欲出,卻呼不出,隻是窩在胸口,仿佛是千斤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鐵星霜和春水都是何等細心的人,早發現他們兩人不對勁兒,都留了心。春水冷眼旁觀,一副空穀落雪般的純淨模樣,無論看見了什麼都隻裝不知。鐵星霜對葉青蘿一向包容忍讓,並不加約束。四人各懷鬼胎,一時倒也相安無事。
幾日功夫,葉青蘿將鐵星霜的點點滴滴統統告訴了納蘭小七。納蘭小七以前看鐵星霜,隻覺得眼前是個不可琢磨的小怪物,如今再看他,常常生出一種幻覺:那個堅硬的殼裏藏著的,其實仍然是九黎山上那個滿身是傷夜裏哭著喊救命的孩子。
他在九黎山上呆了八年,那八年裏,單純不懂世事的葉青蘿安慰不了他,武功高強名震海南的葉龍淵也未必會對一個孩子的心事用心,那些師兄弟們還要嘲笑他的瘦弱,因為他的沉默孤僻冷落他、孤立他、奚落他……沒有人救他,那是怎樣的八年?每一天都在仇恨裏度過的?每一夜都被淚水浸透?日複一日地把心交到仇恨的火焰裏灼燒,以仇恨支撐活下去的信念,在仇恨中一日複一日地下沉、下沉、下沉,一直落到無間地獄裏去?
納蘭小七看鐵星霜的眼色不自覺地起著變化,常常不經意間就流露出溫情和寵溺,鐵星霜起初還驚異一下,後來就見怪不怪了。他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管,不問,仿佛無論出什麼事都沒什麼大不了,又仿佛他已預見到一切的可能性,一切都將按照他的意誌奔向某個既定的方向,根本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的這種態度令納蘭小七憂急。如果一個人已經堅硬到沒有任何力量能打入其內心,就全完了。他偏偏又不敢輕舉妄動。掌握了一個人的弱點,不一定就掌握了攻陷他的辦法,因為有些弱點是經不起打擊的,一擊致命,玉石俱焚。納蘭小七歎息著想:這真是一個難題。
***
當日鐵星霜在船上要了納蘭小七,卻又置之不管,納蘭小七得了個空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了鐵星霜身上的金牌丟掉,算是小小地報複他一下。世事難料,誰知竟是這個金牌救了他。若不是鐵星霜發現金牌不見,返回應州府的大牢,他非給那幾條變態色狼給弄死不可。
當日路過嶽陽,金牌隨手扔在了那裏,眼看著離嶽陽越來越近,期限也就要到了。納蘭小七在鐵星霜身上做足了功夫,那一份溫柔繾綣,比對前半生遇到的所有女人的情份加起來都多。鐵星霜待他,卻一天比一天更嚴苛,有時還會無緣無故地難為他。納蘭小七白天不能拿他怎麼樣,晚上就掐住他脖子問:“我待你怎樣你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有心沒有?”
鐵星霜宛轉一笑:“你這些手段也隻能去對付那些女人。”
“你覺得我隻是在耍手段?”納蘭小七有些泄氣,想想自己的處境、身份和名聲,鐵星霜的懷疑也不是全沒有道理。再想得深一點,將自己也覺得好笑。便輕聲問他:“你拿到了金牌還要不要做捕快了?”
“也許做,也許不做。”鐵星霜含糊地回答。
納蘭小七想了想,“你若是不做捕快了,便去西蜀葉城的張府找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一回我把家底兒都交給你了。隻要你去,我家的人自然能通知到我。”
鐵星霜詫異地看著他,“你還有家人?”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納蘭小七笑了笑。見鐵星霜一臉困惑,慢慢解釋給他聽:“這個說來話就長了。我娘死得早,有一日我從街上撿了個老婆子回來。”見鐵星霜臉色更加奇怪,他不由歎了口氣,“說來話長。那日下著雪,她在我家門外被一條惡狗追著打,我把她帶回來治傷,她說自己無依無靠,非要給我當仆人,我隻好收了她……再後來,我又從外麵撿了七八呃……十來個小孩子,還有個老頭兒……總之就是這麼回事兒。”
納蘭小七眉頭緊皺,仿佛鬱悶到極點,“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既不是美男,又不是美女,整天圍著你,煩都要煩死,那麼多張嘴還要吃飯……真不知要熬到哪一天,那些小東西才能長到,各立門戶。那時我才能得個清靜。”
正說著,忽然覺得不對。他感覺異常靈敏,感覺有什麼東西壓迫在身上。抬眼一望,原來是鐵星霜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鐵星霜嘴角有一朵微微的笑意,帶著點調皮和頑劣,又有一點寵溺。
納蘭小七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種神色,心跳竟是一停,不動聲色地繼續往下說:“其實浪子們最想要的還是個家,他們對我雖好,雖然極親近,終究還是少了點兒什麼。若有一個心愛的人肯陪在身邊,那才算是真正的家。你若肯去,我便另買一座院子,與你種花養雞,彈琴賦詩。”
納蘭小七的話仿佛是什麼絕世的迷魂藥,鐵星霜聽得入神,眼裏閃著奇異的光,仿佛他真的看見了那座落在蜀地葉城的小院子一般。
然而他出神是出神,等回過神來,立刻又變回那個刀槍不入的鐵星霜。納蘭小七無奈地想:這個姓氏倒真是配他。納蘭小七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心思再通透不過:鐵星霜若不動心,怎麼會為了那些話出神?怕的是鐵星霜不動心,隻要鐵星霜動心,自己就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