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性樂觀,將這些想清楚,心便放寬了一些,臉上的表情都是愉快的。鐵星霜疑惑地看他兩眼,似是頗為奇怪。

納蘭小七的快樂沒能持續多久。第二天中午休息時,春水悄悄地向葉青蘿打了個招呼,走入密林去。他做的自然隱秘,卻怎麼能瞞得過納蘭小七這頭老狐狸。春水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區區的書童,一身武功卻深藏不露,鐵星霜心知肚明,並不戳破,這裏麵的玄機實在難於猜度。納蘭小七試探了春水幾次,都被不動聲色地擋了回來,直覺卻告訴納蘭小七:這個外表溫柔的孩子是相當危險的。

納蘭小七望向鐵星霜,他正赤腳坐在溪水旁,不知在出什麼神。納蘭小七小心地向密林方向移動,回頭望了幾次,鐵星霜似是並未發覺,漸漸放了心。不一會兒聽到說話聲傳來,四下一望,隱身到一片亂石後。

“他心裏怎麼想?他能怎麼想。”是葉青蘿的聲音,“明日到了嶽陽,拿到金牌,放納蘭小七走,咱們去京城見諸葛伯伯,請諸葛伯伯幫忙。實在擺不平,師兄跟我回海南,誰能怎麼樣他!”

春水柔軟的聲音道:“那可是個采花賊,禍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孩兒,就這麼放了?”

葉青蘿道:“他人……其實也不是很壞啦!”

春水道:“那是有公子在這兒彈壓著。縱虎容易擒虎難。”

葉青蘿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倒不用你操心,他也掀不起什麼浪頭了。”

“這話怎麼說?”

“師兄用曼妙指截住了他的心脈,他現在連內力都使不出來。師兄的曼妙指非同一般的點穴功夫。一般點住人的穴道,不過一兩個對時就解了……”葉青蘿輕輕歎了口氣,“師兄這截心式卻是將一陽指的霸道內勁與分勁錯骨手的妙處合二為一,心脈受製,血氣凝滯,初時還隻是內息受製,十日之後身體便要受損,一月之期一過,內功便會全廢,再無恢複的可能。再之後,身體便會一日日虛弱下去,無論如何活不過一年去。”

納蘭小七在亂石後大吃一驚,時值夏初,風和日麗,他卻隻覺心頭冰寒,仿佛迎麵被塞了一捧雪在懷裏。

春水聽了,一陣沉默,半晌方道:“這麼說,他是必死不可?”

葉青蘿“嗯”了一聲。

“既然他已經必死,”春水似是笑了笑,“何必讓他連累公子?”

葉青蘿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春水道:“公子當日殺了衙役帶他出的應天府,如今若想回頭,就算諸葛大人有通天之能,沒有納蘭小七的項上人頭,隻怕也不好辦。”

葉青蘿道:“師兄已經答應了放他,難道出言反爾?不能回頭就不回頭好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師兄跟我回海南就是了。”

春水似是笑了笑,“海南劍派在江湖上響當當的,可有句老話:民不與官鬥。人命還是小事,公子殺了應天府的衙役,便是扇了朝廷一個大大的耳光。如今這事鬧得沸沸揚揚,若不能妥善平息,非但公子一生不得安寧,無論走到哪裏還必要連累人。海南劍派雖厲害,抵得住傾國之力嗎?朝廷一旦震怒之下發兵幾萬去海南……別的不說,可要死多少的人。為一個采花賊,值得麼?”

葉青蘿頓時說不出話來,良久方道:“一定……要殺他?”

春水冷笑道:“小姐或許要怪我歹毒,我卻要怪小姐分不清親疏。一邊是令師兄,一邊是個采花賊,誰遠誰近誰親誰疏,難道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這和新疏無關!”葉青蘿怒道,喘了口氣方道:“師兄若要放他,我要怎樣?難道逼師兄背信棄義?”

“小姐還不知公子的行事吧?”春水又是一聲冷笑,“公子一向待君子以君子之道,待小人以小人之道。公子抓捕摘月娘子、七巧星煞這些名震大江南北的劇盜時,那一番鬥智鬥勇,你來我往,難道還講什麼一諾千金?”

葉青蘿急躁地說:“你越說我越胡塗了!既然師兄不和他講信義,你又擔心的是什麼?”她突然之間明白過來,問:“你……是要我勸師兄將他抓回去將功贖罪。”

“不可!”春水低喝了一聲,隨即笑了笑,“葉小姐,若你勸了,公子不放又將如何?”

葉青蘿顯然沒想到這個問題,怔了好一會兒方道:“那你說要怎麼辦?”

春水放低姿態,恭敬地說:“姑娘是個明白人,何用春水籌謀?”

樹林裏的聲音低下去,漸不可聞。納蘭小七想往回走,雙腿卻是軟的。別說一月之期,兩個月都要過去了,他的一身武功難道竟從此廢去了?正胡思亂想,忽覺有異,猛地回頭,正對上一雙深沉的寒眸。納蘭小七麵色變了變,心中百轉千回,狂濤拍岸,一時間嘲諷、自憐、憤怒、傷感、失望……各種各樣的表情糾結扭曲在一起呈現在他英挺的臉上。

鐵星霜麵色白了白,欲言又止。

納蘭小七一顆心都冷透了,強撐著往回走,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鐵星霜伸手扶住。

“我待你……我待你……”納蘭小七低聲說了兩遍,隻覺得自己可笑,終於沒能說下去,摔開鐵星霜大步往回走。修長標準的身材,背影曾經如矯矯孤鬆,巍巍玉山,這一刻,卻明顯地蒼老佝僂了。他突然一振肩,將腰杆挺直,卻一腳踢在一塊極顯眼的大石上,摔了個狗啃地。他惱羞成怒地爬起來,拍拍手上的泥繼續往前走。

鐵星霜望著他的背影,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飄忽悠遠的笑容,很清澈,帶著孩子氣的天真。許久許久,他仰麵望向天空。

碧空如洗,白雲巋然不動,真是幹淨得讓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