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雪一陣緊似一陣,風割在臉上生疼生疼的。眼看著天色已經蒼黃,偏生前不著村後不挨店,謝曉風卻也不急,隻管打馬疾行,約摸走了頓飯工夫,忽然瞅見遠遠的一片暮色裏現出人煙的樣子,想起前麵應是“趙家集”。過了趙家集,再有半日的路程就上了通往洛陽的大道,兩天功夫就能到洛陽。這麼想著,謝曉風隻覺心裏微微一空,出了一會兒神,低叱一聲,猛地一夾馬腹絕塵而去,身後揚起一片碎雪沫子。

趙家集不大,客棧本來就小,又是這樣的風雪天氣,謝曉風到時,不但院子裏塞滿了馬車,客房裏住滿了人,連客棧前麵的飯鋪裏也快坐滿人了。飯鋪中人來人往,隻有一個店小二鋪排安置,正忙得不可開交。謝曉風張望了片刻,尋了牆角的一張空桌坐下。

過了一會兒功夫,人漸漸安定下來,店小二這才發現牆角空桌上多了個人,搭眼一瞅,不禁微微有些錯神。趙家集位置微妙,南來北往的各色人等不少,他也算得上見多識廣,但似這樣帥氣的哥兒卻是少見。謝曉風是標準的劍眉星目,鼻子削挺,嘴唇略薄,微抿著,給人一種冷酷的、拒人千裏之外的感覺。此刻,他正對著白紙糊的窗紙出神。

小二看了看窗紙,那紙是去年糊上去的,泛著枯黃的顏色,看上去肮髒而陳舊,實在沒什麼值得注視之處。小二正在想要不要上前招呼,會不會擾了他的沉思,他忽然轉過頭來,看著他道:“一壇酒。”

小二微一怔,問:“飯呢?”

他垂下眼睛,淡淡道:“隨便。”

“好咧,這就給您燙上酒!”

“不用燙。”

小二都已轉身往櫃台裏走,聞言不禁站住了腳,回頭看著他怔怔道:“這樣的天,喝冷酒?”忽然見他眼光一抬,兩道冷漠的眼光射了過來,緩緩道:“冷酒你們不賣?”那眼光岩石一般,小二隻覺心頭發怵,連忙哈腰道:“是,是,客官少等。”

片刻功夫,一隻小酒壇抱了來,白飯、牛肉、豆腐炒白菜、幹筍間次拿了上來。謝曉風取過酒碗,斟了一大碗。酒色淡薄,顯然不是什麼好貨色。他低頭瞧了半晌,送到嘴邊喝了一小口。那仿佛不是酒,而是一隻冰蛇,沿著喉嚨鑽進胃裏。他不禁打了個冷戰,隔了片刻,又喝了一口。

就在謝曉風喝到第三口的時候,忽然有個罵罵咧咧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姥姥!臭老天,賊老天,一連下了半個月的雪,你也不嫌聒躁,隻是跟老子作對!”謝曉風眼光略一抬,冷冷地瞧出去,見一個人正在那裏抖披風上的雪,好容易抖擻幹淨,交到左臂上,又伸腳在石階上刮靴上的泥。雖然隻是個背影,身材卻是極好的,高挑的身量,削肩猿背、細腰窄臀,襯著月白的緊身衣衫,越發覺得飄逸出塵。

他半晌才收拾停當,憤憤地轉過身來,嘴裏仍不幹不淨地罵著。這一轉身,滿飯鋪的人都睜大了眼睛,連謝曉風也不由得錯愕了一下。

謝曉風生長的地方荒涼,少有人煙,一路東來,漸漸知道自己相貌英俊,深得女孩兒們的青睞,卻沒想到世上竟還有這樣俊俏的男子。那一副濃麗到極致的眉目,女孩兒裏也是難得,五官雖不算頂頂精致,但看在眼裏,隻覺恰到好處,那一種好,竟是生生楔到人心坎裏去了。這時天色已黑盡了,屋子裏炭火盆子生得旺旺的,火光罩到那人白皙的臉上,映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瀲灩來。

謝曉風看他時,他眼光在飯鋪中一轉,也落到了謝曉風身上。兩人眼光一碰,謝曉風麵無表情地垂下眼睛,繼續喝手裏的酒。

“夜長寂寞,咱們坐一桌好啦!”那眉眼濃麗的人盯著謝曉風瞧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三步並作兩步走來,一麵說,一麵笑嘻嘻地坐了下去,伸著兩隻手叫,“小二,拿大海碗來,我和這位小哥兒要大醉一場。在下林俊南,江浙人士,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謝曉風也不抬頭,抓著酒碗冷冷道:“你醉了。”

那人奇道:“我沒喝酒,你怎麼說我醉了?”

“既然沒醉,說什麼醉話?”

那人頓時委屈起來,“我不曾說過醉話。”

謝曉風抽出一根筷子,冷眼睨著他問:“這是什麼?”

“筷子啊……”他話未說完,謝曉風手裏的筷子突然飄散開,桌子上落了一層褐色的碎末,謝曉風盯著他的眼問:“筷子在哪兒?”他頓時張大了嘴巴,呆了片刻,忽然嘻嘻一笑,讚道,“了不起!了不起!小哥兒年紀輕輕,功夫這般好。”突然身子一長,湊到謝曉風耳邊,“不過,若論到床上功夫,隻怕我要稍勝一籌。”

他嘴裏的熱氣吹到謝曉風脖子裏,麻酥酥地癢,謝曉風突然一把抓住了劍。他出手卻十分地快,一把按住了謝曉風的手。謝曉風盯著他,一雙眼冷峻得冰山一般,他也不在意,嘻嘻一笑,仍坐回去,打了個哈哈道:“有機會切磋切磋啊,嘿嘿。”一麵伸手向盤子裏的牛肉拈去。

謝曉風看得清楚,手腕一翻,劍鞘“啪”地拍在他手上,“這菜是我的!”

林俊南縮手不及,痛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迭聲叫道:“骨頭碎了!骨頭碎了!”

“碎了?那要割開肉皮看看才知道。”謝曉風冷哼一聲,劍出了鞘,劍尖對著他手背挑了過去。

林俊南不防他出手這般狠辣,嚇了一跳,一腳踢在桌沿上,帶著椅子翻了出去。他反應也算是快的了,卻仍覺手上一涼,從地上爬起來,伸手一瞧,手背上果然多了條紅線,瑪瑙似的血珠子正一顆顆地溢出來。他憤然了片刻,又覺得委屈,破口大罵:“死小屁孩兒!多少人巴結著要和老子坐一桌子吃飯,老子賞他兩個大嘴巴子!你倒不識抬舉……”

一句話沒說完,眼前影子一閃,聽得“啪啪”兩聲,左右臉頰上各挨了兩下。再看時,謝曉風仍好端端地坐在丈許之外的凳子上,抓著碗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我也賞你兩個嘴巴子,你可以滾了。”

林俊南隻覺臉上火辣辣地痛,伸手摸了摸,兩邊各腫起了幾道手指印子,心裏恨謝曉風出手太狠,卻也知道自己絕不是他對手,正猶豫著要不要找回這個場子,怎麼找回這個場子,忽然聽到一個清嗄的聲音在背後笑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縮地千裏’嗎?久仰久仰,今日得見,幸何如之,隻是這般的辣手摧花,也太不憐香惜玉了。”

林俊南正心情不爽,頓時擰起眉毛,回頭指著背後的人跳腳大罵:“你姥姥的!老子是男人,不是花,也不是玉……”這一轉身,卻不由呆住了。

門口站了兩個人,一個胖得快成圓的了,另一個瘦得風一吹就能飄走。胖的是個矮子,耷拉著眉毛繃著臉,好像別人欠了他十萬八千兩銀子似的。瘦的身量極高,腦袋幾乎要碰到房梁上去,臉上笑吟吟的,好像老子見了寶貝兒子,歡喜得不知如何疼愛才好。世上的胖子和瘦子都不算少,多高多矮的也不稀奇,但似他們這般胖和瘦,又是這般一個高得嚇人一個矮得侏儒一般,偏又站在一起,除了蜀中“生死門”的哭笑二門神,不用再作他人之想了。

瘦子頗有興致地瞧著林俊南,神色裏卻多了分遺憾之色,搖頭歎道:“唉,可惜這一張臉了,竟是個男人。”

林俊南聽著不樂意,卻知道惹不起這兩個人,索性乖乖地閉嘴不言。

“老二,”瘦子後麵的胖子冷哼了一聲,“辦正事。”

瘦子笑道:“是。”右手一攤,向謝曉風道:“姓謝的,你瞧這是什麼?”

謝曉風頭都未抬,依然在一口一口地喝手裏的冷酒,仿佛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東西比那劣酒更吸引人。林俊南以為是什麼稀奇東西,搭眼一瞅,不過是塊雪白雪白的銀錁子,覺得失望,撇嘴道:“除了瞎子誰都知道,不就是一塊銀錁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