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風驚惶地抬頭,撞進了一雙深湛的眼波裏。刹時間,這夜、這園、這燈盞、這人群都不見了,仿佛又回到了天山之巔。
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輕聲道:“我……來了……”
跟在褚連城後麵的仆役們拿了燈籠往林俊南身上一照,嚇了一跳,道:“是小林公子!”連忙扶起來,有拍背的,有挖他嘴裏土的。謝曉風手勁奇大,剛才忙亂中一掐幾乎沒將林俊南扼死,現下脖子裏留了圈烏紫的印,人已有些昏迷不醒。褚連城上前一看,見他神色不對,也有些著慌。
謝曉風再天真不懂世故,看這情形也也知道他們是認識的,而且很熟,心裏便沉了一沉。一年前,天山南麓,褚連城牽著馬匹對他說:“不管何時,隻要你來,我就倒履歡迎。”他那時想,他這一輩子是不要離開天山的,也不要去他嘴裏那個盛世繁華的洛陽城,他們這一生,是再也不會相見了。誰想,終究還是見了,偏又是這麼一番局麵。
他不知道褚連城為什麼會認得林俊南,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來就闖了禍。林俊南會不會死,如果林俊南死了他怎麼向褚連城交待……謝曉風心中亂得如扯了無數線頭,隻覺無數的人影兒在眼前晃,晃得他眼花。
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捧寶貝般把林俊南抱起來送走,眼睜睜地被褚連城挽了手往前走,七轉八折來到一間房子裏。房中一溜木架,琳琅滿目,擺著無數他見也沒見過,說也說不上來的東西。他隻覺一步步都踩在雲彩上,心裏一片茫然,朦朧中覺得,自己大概並不曾來過洛陽,隻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你別慌,他沒事的。”褚連城柔聲安慰。見他魂不守舍,隻管怔怔地出神,歎了口氣,搖動他肩膀,“小謝,你能來,我很高興。無論如何,你都不用怕,有我在這兒,就能護得你周全。就算是天塌下來,自然有我為你頂著。”
謝曉風怔怔地抬頭。褚連城不如林俊南的濃麗,也不如謝曉風的英俊,但豐神俊逸、氣質拔俗,此時麵容平靜、眼波寧定,叫人不由得心就安穩了。半晌,謝曉風開口:“他……”他不慣於搬弄是非,一路上所見的林俊南的惡行又實在不堪出口,頓了頓,隻是道,“我見他鬼鬼祟祟的,以為……以為……”
褚連城失笑,“他淘氣慣了的。我不好說他,你打他一頓也好,叫他收斂一點。”
謝曉風便低下頭去,良久問:“你的傷好了嗎?”
“傷?”褚連城微有些訝然,苦笑起來,“這才真是壞事傳千裏,好事不出門,你遠在天山竟然都知道了。”
謝曉風聽著刺心,偏過頭去,“有一次下山,遇到一個從中原去的人,聽他說的。”這謊話連他自己也不信,卻又編不出更好的理由來。
褚連城也未在意,微笑著將眉毛輕輕一揚,雍容中頓時透出一股豪氣來,“就憑蜀中七狼能有多大能耐?我沒事兒,你別聽江湖上的那些傳聞。”
謝曉風輕聲道:“他們的錐心拳很厲害。”
“我可是也很厲害的。”褚連城微笑,“你劍法太高了,我不和你比,但放眼中原江湖,我還是有這個自信的。”
謝曉風又沉默了片刻,道:“你沒有事,我便放心了。”想了想,終究還是從懷裏掏出那個素帛包裹,“給你。”
“什麼東西?”褚連城卻不接。
“藥。”
“不是說了沒事嗎?”褚連城有些哭笑不得。
謝曉風道:“順手,就帶了來。”
褚連城接過去打開一看,裏麵是個手掌大小的石盒,揭開蓋子,隻覺幽香撲鼻,奇道:“這是什麼藥?”謝曉風剛要說出“暖玉靈脂”四個字,眼光一閃,瞥見盒子裏的東西,隻覺腦中轟的一聲,身子頓時僵住了。
石乳般的“暖玉靈脂”不見了,盒子裏一片玫紅的膏汁,透著陣陣異香。
謝曉風臉色慘白,怔怔地說不出話來。盒子裏的膏汁隱約像是玫瑰膏,褚連城雖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但也約略能猜出些影兒,微微一笑岔開話題,“這倒是一樣有趣的東西,我收下了。我的傷真沒事,你不用擔心。”
就在這時,一團腳步聲迅速響近,中間亂紛紛地夾雜著幾聲低語:“少夫人別急……慢點……”
“小謝,你在這兒等我。”褚連城起身往外走,容色鎮定,腳步卻已有些微浮。
謝曉風沒來由得緊張,跟著也站了起來。褚連城還沒走到門口,一群人已經簇擁著一名少婦打扮的女子提著口長劍走了進來。她的妝已卸了,素麵不施脂粉,但容色秀麗絕倫,卻自有一種照人的豔光。這時頰上掛了兩行珠淚,盈盈站在那兒,仿佛是枝帶露的海裳花。
褚連城看著不好,連忙迎上去。那女子腳下一錯,避過褚連城,長劍疾刺謝曉風胸口。謝曉風下意識地就要閃,褚連城已搶先抓住那女子的手,“若蘭,你別急。”
“你放手!我不管他是誰,大不了我和他同歸於盡,殺了他我再自殺。”女子滿麵急怒,說著已哭起來,“我也不知道小南怎麼得罪了他,更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隻是我們林家隻這麼一條根兒,他再不好,還不至於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如今死在這兒,我怎麼跟我爹娘交待!不如一起死了幹淨!”
褚連城也微微一驚,眼光射向跟在後麵的仆婦,“究竟是什麼情形?”
仆婦跪了一地,都不敢抬頭,當前的一個低聲道:“小少爺眼睛緊閉,臉也青了,鼻子裏也沒氣兒了,搖也搖不醒。”
林若蘭聽到這裏,再也掌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口鮮血出來。滿屋子人都嚇了一跳,連褚連城也不由變了臉色,連忙伸手攬住她,“你就算不顧惜自己,也要顧惜肚子裏的孩子。
謝曉風聽得身子一震,臉色更加慘白。
林若蘭怒道:“我自己都不活了,我誰也不顧。”
“你呀……”褚連城歎息,略一思忖,“你別慌,我現在就賠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南給你——福安,你去小少爺房裏,就說她姐姐氣急攻心,吐了血,人已昏迷不醒。”
一名小廝答應一聲,退出房去。林若蘭聽得糊塗,不知他這是什麼用意。不大一會兒,忽然聽見一片亂轟轟的動靜,一人扯著嗓子叫:“姐——我沒事兒,你別急,我嚇你呢!”那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正迅速近了來。
門霍地被推開,闖進來一人,鞋子也沒穿,衣襟敞開著,本是急得如要發狂,看見林若蘭好端端站在那兒,頓時張大了嘴。
林若蘭豈不知他那性子,隻是一時情急亂了分寸,眼看著這番光景已明白過來,氣得身子亂顫,搶過去,狠命戳了他一指,“你……你這個短命的……”說到一半,又勾起無限心事,不由得抓著他衣襟放聲大哭起來。
林俊南又是下跪,又是賭咒,又是拿些詼諧的說辭逗林若蘭,再加上褚連城在一旁溫言安慰,總算是止了淚。林若蘭這邊剛安撫下去,林俊南又跳了起來,指住謝曉風說:“姐,姐夫!他快把我打死了,你們得給我出氣!”
謝曉風木頭人一般晾了半天,心裏一片紛亂,見林俊南沒事,覺得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鬆動了一下,但那一種窒息般的壓抑卻越加地重了,正出神,忽覺一隻手指幾乎要戳到鼻子上來,不由得抬起了眼睛。
林俊南與他目光一撞,不禁呆了一下。謝曉風給他的感覺向來是冷酷的、冷漠的,除了趙家集的那個夜晚,這是謝曉風第二次在他麵前露出這種絕望到極致的蕭索。他見謝曉風一次便要挨一次打,本是憋了一肚子氣,想著今日在自己的地盤上一定要好好地討回這筆帳,正在誌得意滿,這時,忽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