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們偷偷地交換了個眼神,捧了浴巾過去,謝曉風嚇了一跳,抓著桶壁厲聲道:“別過來!”
一個女孩子道:“謝公子不用害羞,我們服侍我家公子也是這樣的。”
謝曉風道:“他是他,我是我。”
她們無奈,隻得隔著浴桶把毛巾遞過去,等他擦了身上的水,又把薄綢的內衣遞過去,待謝曉風穿好,喚進侍立在門外的小廝,將浴桶抬出去,盈盈一拜道:“謝公子一路勞乏,早些安息吧。”垂首退出。
剛才那樣一鬧,謝曉風反而沒了睡意,怔怔站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冷,將床頭的一條長襟披了坐到桌子前。桌上有一麵大鏡子,映出張異常英俊的少年男子的麵孔。他呆呆看了半晌,把手掌伸到眼前。這是一雙骨感的手,指骨修長,穩定有力。他將手放到自己臉上,感到一種瘦而硬的觸覺。開封城的那座華麗的小樓裏,那些女孩子曾用手撫摸過他,他知道女子的手不是這樣的,她們的手柔軟而溫暖,放在臉上時不會覺得硬而粗糙。
他覺得茫然,對著鏡子看了很久很久,突然伸手把頭發挽到頭頂,想象自己若扮作女子的裝束會是什麼樣子。感覺完全不對。他想起林若蘭的模樣,她和林俊南長得很像,卻更纖秀,有著女子特有的柔婉嫻靜。她的眉眼是淡淡的綺麗,柔若春水,仿佛能將人的心都融化在裏麵。若以手撫上那樣的眉眼,心也該是春水般的溫柔吧。
謝曉風手指微顫,撫過自己的眉毛。他的眉毛這般的鋒利,如一雙欲飛的劍,這雙眼睛又太孤冷,如冬夜的寒星。他忽然忍不住苦笑起來——謝曉風呀謝曉風,你瘋了嗎,你瘋了嗎!你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輕笑。那笑聲再熟悉不過,謝曉風手掌在桌子上一按,箭一般穿窗而出,一柄小刀恰等在窗外,隻等他撞上去。謝曉風心頭微驚,腰一擰避開刀尖,手臂輕舒揪住林俊南衣領提回了房去。
“哎哎,開個玩笑,別那麼小氣,哎呀呀,湯要撒了。”林俊南吱吱呀呀叫著,左臂平展,努力將手裏的粥碗端平,“慢點兒,這可是我姐姐親手熬的。”
謝曉風把他摁在牆上,朝他手上看了一眼,冷冷道:“她不是睡去了嗎?”
“本來是的,走到半路上她忽然說你和我姐夫定然又要痛飲一場,怕夜寒傷身,特意熬了這解酒湯叫我送去給你們。我到了那邊兒,燈已熄了,小廝們說你回了客房,我隻好給你拿來。明兒我姐姐問起,你可不能說我不曾送來。”
謝曉風聽著“姐夫”二字刺耳,放開他,冷冷道:“我不喝,你拿走。”
林俊南可憐兮兮地望著謝曉風,無限委屈:“你還在生我的氣?我好歹救過你一命,你倒好,見我一次打我一次,上一回在我肩上穿了個窟窿,這一回又險些把我脖子擰斷。這也就罷了,反過來卻是我給你敬酒賠禮。唉,我真是比那隻四條腿砍了拿去替不周山支天的大烏龜還冤!”
那句“冤枉”用的是洪荒時代水神共工撞斷不周山,女媧斬下一隻大龜的四腳,當作四根柱子把倒塌的半邊天支起來的典故,原為搏謝曉風一笑。謝曉風長於山野,未讀過書,也沒人講故事給他聽,更不知道這段典故,這段詼諧語聽在耳中非但不覺可笑,反而迷茫。
沒有逗笑謝曉風,林俊南有些失望,將粥碗塞到謝曉風手裏道:“我姐姐手藝好得很,你嚐一嚐,保你喜歡。”
謝曉風卻知他心性頑劣,斷無這般好心,刹那間腦子裏轉了無數個圈,心中驀地一動,飛快地瞄了林俊南一眼。林俊南心虛,連忙送上一個微笑,他眉眼濃麗,那一笑仿佛是在眉間綻開了一朵明麗的花兒。謝曉風瞧了他片刻,忽然淡淡一笑。林俊南以為大功告成,笑得越發開心,連忙道:“趁熱才好喝,別放涼了。”
謝曉風卻輕聲道:“我喝,豈如你喝?”
林俊南微微一驚,強笑:“我已經喝過了。”
謝曉風麵無表情,“她手藝好,你再喝點兒也沒什麼。”
“我飽了。”
“有多飽?”
“再喝就要出人命了。”
“哦?”謝曉風眼色冷峻地盯著他,良久,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星眸浩渺,微有些瀲灩的味道,“我沒見過撐死的人,你撐死了給我瞧瞧。”
林俊南心中一寒,還要分辯,被謝曉風捏住嘴將粥往肚子裏強灌下去。那粥還是燙的,疼的他嗷嗷亂叫,拚命地掙了幾掙,謝曉風的手竟然微有些鬆動,他心中一喜,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奮力一掙脫出謝曉風的手去。險地不可久留,縱身就往窗外跳,跑出好遠不見謝曉風追來,魂兒才算回來,扯著喉嚨罵道:“姓謝的!你他媽的小混蛋!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這一輩子都和你耗上了!總有一天叫你跪在本大爺腳下求饒!”
罵完了趕緊跑,又跑出好遠仍不見謝曉風追來。他與謝曉風認識以來,次次被他欺負,且知那個人外表冷漠驕傲,心眼卻極小,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這次怎麼會放他走?越想越蹊蹺,略站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好奇,悄悄摸了回去。
窗子仍是洞開著,細風灌進去,吹得燭光微微搖曳。林俊南小心翼翼地湊上半個腦袋,見謝曉風仍站在牆前,剛才用來摁他的手撐在牆上。林俊南心中越發奇怪,心想這人難道是喜歡上我了不成,我人走了,他卻對著我靠過的牆懷念?
從前也有別的男人打過他的腦筋,不過是言語挑逗,礙著林家在官場江湖的勢力不敢太過放肆,其中林俊南也交了兩個清秀溫柔的情人,但最喜歡的卻是女人的柔軟馨香。此時回思謝曉風的劍眉星目,趙家集和開封城外的記憶忽然齊齊湧至腦中,林俊南心中微微一動,指尖回味著謝曉風膚肌的光滑火熱,下身竟漸漸有了反應。
林俊南心裏偷笑,正想著如何開口才能叫謝曉風不致於太過害羞,房裏,謝曉風已倚著牆滑倒在了地上,身子像害了寒症似的抖得厲害,掙紮著似要爬起來卻又跌了回去。
林俊南這才看出情形不對,縱身跳進房去,一把抱起他。謝曉風眼神已有些渙散了,額上的汗水仿佛是誰拿了水瓢一層層地往下淋似的,觸到林俊南身上的熱氣,拚命地往他懷裏鑽。
“哎哎,你別耍賴。”林俊南心裏一慌,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上。謝曉風在他麵前一向霸道得厲害,這時卻脆弱得像個小動物似的,就算來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也能將他扼死。林俊南深覺詭異,瞪視著蜷成一團的謝曉風沉思片刻,突然跳起來,先用力踢了幾腳,嘴裏罵道:“次次你打我,這次我先打了再說。”
謝曉風蜷著身子一動不動,仿佛死了一般,林俊南心裏有些發虛,蹲下身子將他的頭扳正,喚道:“喂!”謝曉風臉白得雪一般,眼睛緊閉,長長的睫毛微微閃了閃,恍恍惚惚地睜開一線,茫然地望著林俊南,像是在回思他是誰似的,也隻是片刻的功夫就又閉了眼,模模糊糊地吐出了一個字。
“你說什麼?”林俊南把耳朵湊過去,謝曉風抖得近於痙攣,低沉喑啞的吐出了一個字,模模糊糊似是個“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