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林俊南麵前向來行事果決,出手狠辣,似這般猶豫不決實在少見,林俊南也不由覺得詭異,卻不敢逼問。
“欠你的,我還。”良久,謝曉風吐出一句輕語。林俊南微有些詫異,忽見謝曉風眼皮微微一抬,異樣平靜的目光掠過來,聲音越發的輕,而堅定,“你救過三次,我許你三件事——隻要你說,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
那一種平靜背後透著說不出的倦,仿佛隨時要拋下一切撒手而去。林俊南心頭一陣顫粟,望著他,卻答非所指,“我知道自己不好,以後我都改了。”
謝曉風微一怔,似是要笑,終於沒能笑出來,半晌垂下了眼睛,淡漠地說:“你改不改,和我有什麼關係?”
林俊南對他話裏的冷淡恍若未覺,著了魔一般,隻管順著自己剛才的話往下說:“卓青說我是個大孩子我還不服氣。現在想我以前所作作為,一味的胡鬧,不是孩子是什麼?可從今日起,我決心要改了。再不像從前那麼輕浮孟浪了。”
謝曉風轉過臉去,將頭抵在窗框上,緩緩地閉上眼睛,仿佛睡著了,眼角卻緩緩地沁出了一滴淚珠,“你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我會走的,我這就走,不會在這兒礙著你們。我本不該來,是我自己胡塗。”
林俊南一時情熱,一句話脫口而出,“天涯海角,我陪你去。”
謝曉風哈的一笑,驀地睜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林俊南,似是聽到了多麼好笑的笑話似的,嗄聲道:“誰要你陪!”
這一刹那,他又恢複了驕傲的神氣——那個不可一世的、光彩照人的謝曉風!
林俊南心裏莫名地歡喜,忍不住握了他的手道:“你就是要這樣才好。趾高氣揚的,高高在上的,好象什麼都傷不了你似的。”
他聲音微顫,顯然心情激動。謝曉風深深看了他一眼,麵上露出微微的眩惑,停了片刻,卻突然轉身,一把抓住放在桌子上的劍——縈縈繞繞,輾轉反側了多少天,此時心意一決,反而覺得安然,隻是那一種刺心的長痛,要多久多久的時間的流逝才能掩埋?
林俊南知道他此時一走當真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一個斜步跨到他前麵,抓住他的手腕道:“這麼走,你也甘心?”察覺謝曉風微微一掙,連忙更用力地抓住他,仿佛抓在手裏的是什麼性命攸關的要物,掌心都幾乎要滲出汗來,“你說許我三件事,隻要我說,無論什麼事你都答應——剛剛說過的話,你可不許耍賴。”
“第一件事,我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林俊南道。謝曉風微微一怔,已被林俊南拖著走出門去。
小丫頭們見慣了謝曉風和林俊南的不和,向來是任他們翻了天都不予理會。剛才那個丫頭避難而出,正站在廊下和另一個小丫頭說話,忽見他二人出來,都覺得奇怪,連忙迎上來,林俊南略搪塞了兩句,拉了謝曉風忙忙而去。
幾天功夫,梅花開得越發地盛了,在屋子裏都能嗅見那縷寒香,如今走進梅林裏,更覺幽香撲鼻,令人精神都為之一震。
轉過一片斜坡,隱隱看見緋雲中露出一角青灰。
走到近前,原來是一座青磚小院,黑漆的門上落了一把大鎖。
那鎖怎能攔得住他們?林俊南挽了謝曉風的手自牆頭飄然而入。院子不大,略點綴了幾株老梅,開得如火如荼,隻是積雪過膝,渺無人跡,那花,也就顯得格外寂寞了。
走到盡頭是一溜兒三開間的屋子,正廳後陷,前麵留出一片空地,以青石鋪成,頗為整潔雅致。林俊南道:“到了夏天,這裏鋪一張涼席,臥看星月是最好的了。”
謝曉風心裏隱隱覺得不對,隻是茫然地跟著他走。
正廳上並未落鎖,林俊南伸手一推門就開了。小小的一間花廳,東西不多,簡單雅致,一側的牆挖進去,弄成個精巧的架子,擺了幾樣稀奇古怪的小玩藝兒,有黃楊木雕的百獸百鳥、翡翠刻的石榴、竹編的小花籃,還有些說也說不出的古怪東西。
林俊南指著那個翡翠石榴道:“這個是在長安得的。南安老郡王做壽,褚連城那時恰好在長安,跟著褚伯伯一道兒去了,賀禮中恰好有這麼個東西,褚連城多看了兩眼,南安老郡王說這麼個玲瓏剔透的東西正要配他這麼個人,就賞了給他。”
謝曉風聽了,隻是默然,見那翡翠石榴一色青碧,晶瑩可愛,不由得伸手去摸。這一摸才發現上麵落了厚厚一層灰,心裏不由得微微一動,似是想到了些什麼,卻又想不通透。林俊南由得他發呆,信步往西廂走。西廂是臥室,北麵一張寬闊的長榻,分明是嚴寒的天氣,卻光禿禿地鋪了一條細柳涼席,塌邊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著鏡子、花瓶等物。
聽到身後腳步聲響,林俊南望著桌兒上的一個碧玉蓋碗道:“那是極北寒玉製的,拿來盛冰鎮的酸梅湯別有滋味——可惜啊,從三年前就擱置了,再沒動過。這東西要是有靈性,你說是會哭自己不得器用,還是為這份清閑開懷大笑?”
那碗小小的,隻合一握,每一分每一寸都在講述昔日的繁華旖旎。謝曉風心裏越發地恐慌不安,有一種尖銳的東西從虛空裏刺下,又刺入虛空,空茫茫地紮心。他茫然地張望,目光定在桌子上的一把象牙梳上。許是用得久了,象牙色中透中淡淡的暈黃,別有種溫潤的味道,然而吸引他目光的不是這些,而是梳子旁邊的印痕——和外麵一樣,桌子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層灰,但那梳子旁邊的印痕卻極為清晰,分明是不久前留下的。
林俊南目光一轉,卻落到另一端的書案上。走到近前看時,硯中墨跡已幹,卻分明是新用過的,墨棒上兩根指印清晰可辨。他心中一動,拾起案角揉成一團的素帛,展開了,低頭看了半晌,輕聲念道:
“曾見雙鸞舞鏡中,聯飛接影對春風。今來獨在花筵散,月滿秋天一半空。”
那人習的是王右軍的字體,一筆筆龍飛鳳舞、風骨矯夭。林俊南家學甚嚴,少時也曾習過,卻遠不及這帛上的字飄逸。這字,他是太熟悉了。當年父親被貶,林家南遷,褚連城殷勤問候,書信甚勤,父親還曾拿了褚連城的字罵他不上進。當日,他是深恨了褚連城的,心裏想:天下間的人要都是像他這樣件件做到極致,叫一圈兒的人舉頭仰視,那還不活活累死?他自己要累也就罷了,為什麼把信寄了這麼遠,連累著他挨罵?
一抬頭,見謝曉風眼神微有些迷惑,微微苦笑:“鏡子還在,梳子還在,東西一樣樣都好好的,隻是人卻沒有了。”
那人,是誰呢?——謝曉風望著林俊南,心中微微地顫粟。那答案幾乎是呼之欲出,深心裏卻不敢相信。
林俊南原地走了個圈,忽然伸手一扯,錦障落地,露出一幅手繪小像。畫中是個少年,年紀不過十四餘,睛神怯弱,秀雅可愛。
右下角一行落款,那許多字謝曉風都不認得,卻獨獨認得其中一個褚字。
仿佛一腳踩了個空,心頭是空茫地驚,那空茫裏卻不寧靜,隻是紛繁地錯亂,無論如何也理不清。謝曉風不知道是怎麼被林俊南拉著離開了那個夢魘般的庭院,也不記得一路上曾遇到過什麼人,那些人低聲地說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