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短暫的狼狽之後,褚連城鎮定下來,望著謝曉風柔聲道:“你身子剛好,不該亂跑的。”

“你關心我?”謝曉風望著褚連城,眼神有些古怪,似是疑惑,又似是奇怪,嘴角微牽,又似是想要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褚連城道:“你是我的結義兄弟,我當然關心你。”

謝曉風大聲道:“我不想做你的結義兄弟!”

褚連城一陣默然。

謝曉風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流了一臉,用一種異樣陌生而悲哀的眼光望著褚連城,緩緩道:“我喜歡你,你從來都知道的,你從來都知道。”

“是,我知道。”褚連城聲音淡淡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那你呢?你難道從來沒有喜歡過我?”謝曉風聲音微顫。

“那不重要,一點兒也不重要。”褚連城隱約似是笑了笑,眉宇間一抹淡淡的涼意,“這裏是洛陽,和天山不一樣,要想在這兒活得好,就不能想我喜歡的是什麼,想要的是什麼,而隻能去想,我應該做的是什麼,需要做的是什麼。所以,”他笑了笑,這一次是真的笑,卻仿佛開在鏡中的一朵花,渺茫而虛幻,“不要問我喜歡不喜歡,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那實在是太奢侈的東西。”

“不重要?”謝曉風有些茫然。

“是,不重要。”

“那麼,重要的是什麼?對你來說?”

“以前,我以為是天下興亡,後來,我隻想著要保住褚家,再後來……”褚連城自嘲地笑了笑,“再後來,是掙脫不開,無路可退。——隻要往後退一步,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謝曉風遲疑了一下說:“你可以離開這裏。”

“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一個人,我身後還有幾千條人命。這幾千條人命身上,還維係著上萬個人的命運和悲歡。”褚連城唇邊的笑意加深,笑裏的蒼涼也加深,“這世界上除了快意之外,還有一種叫責任的東西。我若不曾背負倒也罷了,既然背在了肩上,便要一擔到底,哪裏是說卸就能卸的?”

“那我呢,我究竟算什麼?”謝曉風問。

褚連城沉默了一下,道:“你是我的結義兄弟,千裏迢迢來看我,我們把酒言歡——這不是很好嗎?”

“不好!”那一股怒氣不知從何而來,撐在心上,謝曉風覺得胸口都要炸裂開了。

“你想怎麼樣呢?”褚連城忽然笑了笑,走到謝曉風身邊,攬住他深深一吻。謝曉風險些跳起來。他一把按住,望進謝曉風的眼睛深處,略帶嘲諷,“你想的就是個吧?”

說不清是氣是愧是恨,隻是沒來由地冷,謝曉風咬牙道:“不錯!我想的就是這個!”低頭往褚連城肩上狠狠咬了下去,血腥在口腔裏迅速溢開。

這一刻,仿佛隻有這個能緩解他心中的痛苦。

然而,片刻的快意之後卻是更大的酸楚,謝曉風將頭抵在褚連城肩上,驀地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我不服!我不服!”

忍耐著肩上的劇痛,褚連城看謝曉風的目光卻是憐惜的。

謝曉風突然仰臉望向褚連城。嗬,那雙深湛眼光裏的柔情啊,似曾相識,卻又陌生,他真的曾經擁有過嗎?久久地、久久地望著,少年的臉一分分扭曲,終於在一聲啜泣中崩潰在褚連城懷裏,“為什麼別人可以,隻我不可以!我哪裏比不上他們?”

褚連城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說不清是什麼神色,隻是用一種微不可辨的、仿佛怕驚落枝上的一朵花的聲音說:“因為……他們更有用處。這個理由夠了嗎?”

仿佛挨了一鞭子,謝曉風身子猛地一震。

褚連城抬起一隻手,猶豫了一下,輕輕撫在謝曉風背上,那麼美好的背,就算他忘記,這隻手也決不會忘記那些光滑溫暖的觸感。

濃重的悲哀浮進褚連城目中,那痛苦似乎要將他碾碎,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淡定,“對不起,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褚連城。我冷酷、狠毒,為了守護身邊的一些人,不得不抓住身邊一切能利用的東西,有時候甚至不惜犧牲一些人——洛陽城裏的褚連城是這樣的,和你曾見過的那個褚連城一點兒都不一樣。你所愛的那個褚連城,隻是個很短很短的夢,雖然很美,但隻是個夢,從來沒有在這世上真正地存在過。”

“不是夢!那不是夢!”謝曉風低吼。

“醒來吧,傻瓜。”褚連城淡淡道,“回你的天山去吧。那裏很好,真的很好。”

謝曉風不答,隻是哭,仿佛要把一顆心哭出來給他看,又仿佛要用淚水把他浸軟,叫他回心轉意,跟他一起回天山去。

褚連城柔聲道:“我明日恰還有事,不能陪你了。我不送你了,你自己走好不好?”

謝曉風手臂突然用力,將褚連城狠狠箍在懷裏。

褚連城微微地咳嗽起來。開始的時候很輕,仿佛怕驚動謝曉風。他咳的越來越厲害,謝曉風雖然悲痛欲絕,卻也知道不對勁兒了。

他放開褚連城,離得稍微遠一點兒看他,吃驚地發現褚連城嘴角溢出一絲血跡。褚連城按著胸口說:“扶我回去。”謝曉風把他橫抱起來往屋裏走。

忽然間仿佛又回到了天山,他受了傷,幾乎凍死在雪窩裏,被陌生而英俊的少年拾了回去,隻是那時他是伏在他背上的,感受他沉穩的步伐……那般的安逸和溫暖……日複一日的傾軋與竭慮裏,不過才一年,那些記憶都淡去了,在這一刻,那些單純的快樂仿佛都回來了。隻是有些事發生了,有些話說了,一切就都跟著改變了,再也回不去了。

褚連城眼中微濕,緩緩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什麼也沒有了。

謝曉風將褚連城放在床上,拿被子嚴嚴實實地裹了,又給他拿了一個靠背墊在身後。

褚連城靠在那兒,麵色蒼白,微有些倦意,“不要緊。是舊傷。調理上幾日就好了。”

既然是舊傷,為什麼今天突然發作?這話裏分明是有漏洞的。謝曉風知道他若不想說,自己問也無用,於是問:“礙事嗎?”

“無礙。”

再也沒有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