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南心頭微寒。江湖人義字當頭,又最講麵子。他既是刑堂堂主,若不能報這個仇,今後威信無存,在江湖上再難立足。今日之事,看來是絕難善了的。
年輕人望著他微微一笑,“這位公子看來是個多情人,小弟有一言奉告,不知肯聽與否?”
林俊南道:“你說。”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美人雖佳,奈何無意於卿。”年輕人目中寒光閃動,如點了兩簇冰火,“閣下出身豪富之家,又有這般相貌,天下之廣,想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何必為一個對你無心無意的冷美人搭上一條性命。”
林俊南心中一動,低頭向謝曉風瞧去。謝曉風也正望著他,眉目鋒利,眼光像極了堅硬、冷酷的灰岩。林俊南心想,無論我做什麼決定你都無所謂的吧?想著,不由冷冷一笑。
年輕人時刻注意著他麵上的神情,眼中一亮,輕聲道:“林公子……”
林俊南道:“你們非殺他不可?”
年輕人道:“林公子請體諒我們的難處。”
林俊南抬起頭,望著他忽然微微一笑,“我既然喜歡他,自然隻有我能殺他。”察覺謝曉風的身子在自己懷裏微微一震,手臂發力,攬緊了他,貼著他耳朵輕聲道:“既然我得不到你,這樣不是也挺好的麼?我出手的話,一定不叫你多受苦楚。”謝曉風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卻什麼也沒說,隻是緊緊閉上了眼睛,仿佛一眼也不想再看這個世界。
褚、林兩家在朝中地位顯赫,褚連城在江湖中亦頗有聲望,生死門雖稱雄蜀中,卻也不敢妄自招惹。那年輕人先前見林俊南對謝曉風情意款款,深覺今日之事棘手,隻怕要大費周折,不料林俊南竟說出這樣的話,微怔了怔,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鄙夷笑意,淡淡道:“我隻是要他死,怎麼死,誰殺的卻無所謂。”
林俊南道:“他死的樣子我不願別人看到。”
年輕人笑了笑,“江湖的規矩,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林俊南沉默了一下,“隻要一個人見著,就算吧。”
年輕人想了想,揮手令那胖子和瘦子後退。二人微有些猶豫,年輕人淡淡一笑,“林公子出身名門望族,說話想必是算數的。若不然,還有我三尺青鋒。”那二人不敢再說什麼,隻得轉身而去,走出百餘丈外,伸長了脖子向這邊張望。
林俊南俯首在謝曉風唇上吻了一吻,發覺他抖得厲害,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憤怒,捉了他的兩手歎道:“我知道你怪我,但我打不過他們,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謝曉風不願他碰自己,下意識地要掙紮,然而隨著他那一握,竟有一樣涼而硬的東西擠進了他的手掌。謝曉風心中一動便要睜眼,卻覺眼皮一熱,被林俊南輕輕地吻住了,他的聲音歎息一般,似在問謝曉風,又似在問穿過曠野的西風,“我為什麼要喜歡你呢?你又不喜歡我……我既然喜歡了你,竟不能保護你,可見我們是沒有緣份的。”
謝曉風那麼聰明絕頂的人,一時間也微微有些失神。
“借你的劍一用。”林俊南輕輕抬頭,向那年輕人淡淡一笑。
天色早已黑下來,一輪彎月斜掛枝頭。雪是寒的,月是冷的,清冷寂寞的光裏越發襯出他的豔麗來。這世上天天都有人傷心,而最叫人見不得的,卻是美人的傷心。那一抹淺笑仿佛是枝頭驚落的花,年輕人看在眼裏,心裏不由得一顫,恰似小石投池,驚破一池春水,漣漪層層,都是旖旎風情。
林俊南望著他,目中若有情,若無情,淡淡吐出一個字:“劍。”
年輕人抽出腰間長劍,倒轉了劍鋒,手持劍尖遞過去。修長的劍身,宛若一泓盈盈秋水,劍鋒上閃著鋼藍的寒光。
林俊南道:“好劍,如果刺的位置正確,死也不會太痛苦吧。”
年輕人點頭道:“那是自然。”
林俊南垂首一笑。他睫毛濃密,不笑時亦是多情宛轉,何況此境淒然,此情哀絕。好一種淒迷的豔色撲麵而來,叫人目不暇接,恨不能撫平他的眉眼,拿萬古江山換他一個明媚笑顏。
年輕人柔腸百轉的刹那,那送出去的劍尖恍若脫了韁的遊龍,突然閃電般回刺。他心下陡然一驚,才知入了魔障,駢起雙指夾去。林俊南武功雖入不得一流水準,名師自小的調教卻不可小覷,那一劍是拚死一搏,成則生敗則死,凝聚著他全部的力量與速度刺去,挾著驚人的威勢。
然而力量的懸殊也是驚人的。這樣拚盡全力的一劍,在刺入年輕人小腹半寸後再也無法推動分毫。年輕人眼光鋒利如刀,獰笑著道了一個“好”字。林俊南持劍的手虎口猛地一震,拿捏不住,劍脫手而去,落入了那年輕人掌中。
看著那那道劍光迎而而至,林俊南濃麗的眉眼間卻掠起一抹清冷的笑意。年輕人驀地一驚,頸間已傳來一縷破空而至的奇寒,他麵色陡變,喝道:“找死!”側頸躲過疾射而至的短劍,手腕腕轉,舍了林俊南刺向謝曉風。
那一劍矯若遊龍,冷酷如命運。這世上已沒有任何言語能形容林俊南此刻的驚,驚得成了懼,懼得成了恨,恨這紛紛雜雜繚繚亂亂的一場雪,恨這寒寒涼涼清清朗朗的月,恨不得將這不及彈指的刹那拉長,拉成百年的時光,叫他救了那劍下的人,好去續那想續百年的一段錯錯亂亂的緣。
紛亂的思緒裏,後背上一縷奇燙,無邊的寒氣從那縷奇燙灌進身體裏。他迷茫地睜大眼睛,看見謝曉風震驚悲絕的麵孔在自己眼前無限放大。
謝曉風嘴唇微張,似在問——為什麼?隻有口形,沒有聲音,仿佛有什麼東西將這個世界和他隔開了似的。
林俊南真是愛煞了謝曉風臉上這一刹的表情,他在為他驚,為他悲,他的心裏,終於有了他的影子了。林俊南很想捧住他的臉,在那終於為他而動容的臉上烙下深深的一吻。然而身上為什麼這麼的冷呢……望著不斷迫近的謝曉風的臉,林俊南臉上慢慢綻出一個極淺極淺的笑,那麼地淺,仿佛這一笑就已用盡全部的力量,再也無法將那笑容維持得更深更長久。
***
林俊南替謝曉風擋下一劍的同時,謝曉風抽出腰間的長劍也刺入了那個年輕人的左胸,兩敗俱傷之勢成於頃刻,那一胖一瘦二人急往這邊衝,為時卻已太晚了。
一劍刺出,謝曉風無力支撐,跌落在雪地上喘息著叫道:“你們敢踏上一步,我就殺了他!”
那胖子和瘦子一驚,都站住了。那年輕人是生死門門主的侄子,一身武功俱得門主親傳,在門中地位尊崇,此次帶了他們二人出門辦事,若是命喪此處,他們兩個人也不用活了。
他們三人是騎馬追來的,將林俊南的大宛名馬也帶在了身邊。謝曉風咬牙強撐著爬起來,往林俊男傷口上塗了藥,撕下一片布條緊緊地包紮住,然後將那個年輕人放到一匹馬上,自己扶了林俊南共乘一騎。策馬走出幾十丈遠,吩咐那名胖子和瘦子將餘下的兩匹馬腿各砍掉一條,又互相點了對方腿上的穴道,方遠遠道:“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會放了他,若我發現你們追上來,他就活不成了。”
那胖子和瘦子無奈,隻得道:“他若出事,你們兩個也絕活不了。”
“我知道。”謝曉風點了點頭,策馬而去。
謝曉風的內傷這幾天本來平緩了許多,經曆了剛才一番驚險,隻覺髒腑中翻江倒海了一般,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但卻不敢昏過去,隻能咬牙強撐。
月朗星稀,四野寂寂,謝曉風覺得抱在懷裏的身體一分分地冷了下去。鮮血早已將林俊南背後的衣服浸透,謝曉風抱著他,自己衣服上也滿是血,想是傷口太深,血仍在往外溢。夜風冷極了,卻比不上謝曉風心中的寒意重。他死死地抱著林俊南,心裏有些木木的,已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了。
不知走了多久,馬蹄子不知踩到什麼,滑了一下。謝曉風連忙伸手,想要拉緊韁繩,然而手腕上使不出一絲力氣來,身子一歪,抱著林俊南跌進了雪窩裏。好在雪厚,倒也不怎麼覺得疼。
緩了一會兒,覺得好過了些,謝曉風睜開眼睛。林俊南俯臥在他旁邊,半張臉都陷進了雪窩裏。謝曉風將手插進他腦袋下麵的積雪裏,把他的頭抬起來。林俊南一張蒼白的臉襯在積雪間,幾乎分不出雪和臉的邊界,漆黑的眉寂然橫臥,長長的睫毛合成兩把小小的扇子,仿佛睡著了一般。
謝曉風拍了拍他的臉,低聲喚道:“喂!”
林俊南眼睛緊閉,一動不動。謝曉風加重力氣,又拍了拍他的臉,他仍是不動。謝曉風怔了良久,一些紛繁的記憶一股腦地湧入腦中……他的笑、他的惱、他的怒、他的溫柔嗬護……還有那些荒誕不經的呆話、癡話、瘋話、傻話……不久前,眼前這人還是有說有笑的,此刻回想,隻覺一顰一笑都是清晰至極。那一顰一笑裏的情意,在這一刻裏也突然異樣地清晰起來,然而這人,隻怕是要就此從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