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是林家的二管家劉遠知,除了府中的幾名高手,還帶了林俊南的小書童翠墨。他們兩個月前從杭州出發,北上洛陽見褚連城另有要事辦,眼看著快到洛陽,卻遇到褚連城的人,說是林俊南帶著一個受傷的朋友前往郾城。聽褚連城的人簡單說了情況,馮遠知不放心,翠墨更是捏心林俊南,求著快去救少爺吧。
他們晝夜趕路往郾城而來,一麵派探子四麵打探,剛到墮馬驛,就有人把林俊南的消息報了上來。他們趕到客棧時人已走了,聽說有人也在找林俊南,心知不好,連忙打聽了去向往城外追去。半道兒上遇上了生死門的那個胖子和瘦子,知道對方是追林俊南的人,雙方交上了手,傷了那名瘦子,胖子攜了瘦子倉皇逃去,他們繼續趕路,這才來得遲了。
翠墨遠遠看見兩條人影兒在雪地裏偎依著親吻,旁邊又是褚連城的大宛名馬,心知必是林俊南無疑,不由得尖聲叫起來。等到了近前,看見林俊南一身是血,臉色憔悴,又不由得大哭起來。
林俊南也沒有力氣罵他,歎道:“我又沒死,你嚎……嚎什麼喪?”
馮遠知向來鎮靜,看林俊南的容光,心裏也不禁暗暗吃驚。喝斥翠墨收了聲,一麵吩咐幾名手下去做擔架來,一麵把手掌抵在林俊南後心上,將一股溫暖柔和的內力緩緩推進去。
片刻功夫,兩具擔架做成,將謝曉風和林俊南放上去。兩人一組抬了,也不見怎麼使力,腳下一拔,輕飄飄地掠了出去。翠墨和馮遠知騎馬,一行人並駕齊驅,急向郾城奔去。
第二天早晨,天微微發亮時,一行人站在了郾城的“回春山莊”前。
這位徐神醫是有名的倨傲狷狂,他若心裏不快,任你是王孫貴族,他也會袖手不理。因此劉遠知心裏雖急,人命全在人家手裏捏著,卻不敢失了禮數。恭恭敬敬地遞了帖子進去,好半天不見人出來,急得劉遠知幾乎要白了一頭烏發。好容易出來兩名玄衣童子,冷著臉,垂著眼道:“幾位請回吧。我們少爺說前日出門遠遊,有些倦,不願見人。”
馮遠知手心裏濕濕的全是汗,陪笑道:“人命關天……”
“嘁,”小童嘴角微揚,現出輕蔑的顏色,“來這兒的,哪個不是這麼說。隻是我們少爺說不看,就是決不看的。求也無用。”
劉遠知心頭微寒。徐明春這個人軟硬不吃,也不稀罕金銀珠寶,是個恃才傲物的人。他若說不看,刀架到脖子上也無用,跪在他腳底下跪死也無用。他既這麼說,當真就是沒法子了。劉遠知正不知所措,忽聽謝曉風道:“你把這個拿給他。”
馮遠知和小童轉頭看去,見謝曉風手裏托了一枚翠玉,小巧玲瓏,晶瑩可愛。馮遠知還不怎樣,那小童卻輕咦了一聲。上下看了謝曉風幾眼,雙手接了玉佩轉身入內,一會兒功夫急急走出,道:“少爺有請。”
沿白石甬道往裏走,兩旁是青青翠柏,映在皚皚積雪間,越發顯得翠色如墨,生機盎然。小童引著他們來到一座青磚灰瓦的院子前,遠遠就見一名玄衣少年迎風站在簷下,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麵如冠玉,發如黑漆,有種飄然出塵的風致。
“少爺。”小童低喚一聲,側身站在少年身邊。
那少年兩手籠在袖中,倚門而立,眼光微有些古怪,淡淡問:“拿我玉佩的是誰?”
徐明春在這兩年間名聲雀起,誰想會是這樣一個弱冠少年,劉遠知心頭微奇,一指謝曉風,恭恭敬敬地說:“是我家少爺的朋友。”
少年看了謝曉風一眼,又看了林俊南一眼,眼光更加地古怪,半晌方道:“一枚玉佩,隻救一人。”
劉遠知一愕,看向謝曉風。
謝曉風臉上卻沒有什麼特別的顏色,看了少年一眼,道:“救他。”
劉遠知心頭感激,他是練武的行家,一看謝曉風的形容神色就知他的傷更在林俊南之上,雖然眼下比林俊南的平穩,但髒腑傷損,又在傷後使力,竟是個唯死而已的症侯。此時徐明春放出隻肯救一人的話,謝曉風這麼說,幾乎等於拿自己的命換林俊南的命。
徐明春自然更清楚這裏麵的厲害關係,望著謝曉風道:“你髒腑受了重創,我若救他,你就非死不可了。”
謝曉風道:“我知道。”
徐明春問:“你不後悔?”
謝曉風不耐煩,冷冷道:“我死我的。你怎麼這麼羅嗦?”
徐明春微一滯,輕輕摩挲掌心裏的玉佩。那玉在手心裏窩得久了,暖暖的,他心頭卻微微地掠過一絲涼意,連聲音都是冷的:“你死了,不怕他傷心?”
謝曉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冷冷道:“我死了,沒人傷心的……”忽然想到林俊南待自己的情意,心中微微一動:我若死了,他是一定要傷心的。繼而又想到褚連城……他當日離開洛陽時曾暗暗立誓,這一生一世是再也不會入那洛陽城了,也不會再見他,再想他,如違此誓,師父在九泉之下必不得安寧——師父是他這一生最敬重的人,他拿師父來立這個毒誓,實是下了鐵心要忘掉褚連城這個人——這個名字如今是他心中的禁忌,每每想到,便立刻止了想頭,不許自己再想下去。此時一念觸及,連忙抽回神思。
徐明春不動聲色地看著謝曉風,將他的神色變化逐一收在眼底。想要問什麼,終究沒有問出口,隻是向那兩個小童淡淡道:“把人抬進去吧,這個人我救了。”轉身往裏走,人都走進了門裏,卻突然站住,立在一株柏樹的陰影裏低聲問:“卓青他……還好嗎?”
謝曉風愣神的功夫,徐明春已走進屋子裏麵去。兩個小童接過林俊南躺的擔架,跟在徐明春後麵進去了。
***
林俊南正在昏睡,臉色蒼白,濃麗減了許多,憑空多出幾分蒼涼來,睫毛闔著,仿佛將一段盛世繁華的夢境關在了裏麵。
卓青固然俊美,比眼前這人卻又不及。徐明春輕輕撫弄他的臉,嘴角忽然浮起一抹冷冽的淡笑,伸出一根潔白的手指,輕輕一拂,封了林俊南的啞穴。好整以暇地將林俊南的身子翻轉過去,露出後背上猙獰的傷口。劍傷極深,徐明春不禁微擰了眉頭。右手略一抬,童子早呈上插滿銀針的皮袋。徐明春抽出七八根銀針,出手如風,紮進林俊南身上幾處大穴。另一名童子已送上縫合傷口的銀針,針上的線也已穿好。
林俊南失血過多,昏睡了一路,剛才被銀針一紮,緩緩地醒轉來。正迷糊著,後背上突然傳來一縷奇痛,肌肉被異樣鋒利的冰涼穿透、撕扯,痛感出奇地細致而強烈,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他張大嘴巴呻吟,卻發現自己的嗓子竟然啞了,發不出一絲聲音來。這個新的發現令他感到恐怖,一個念頭突入腦中——小謝在哪兒?發生什麼事了?
徐明春縫得很慢,仿佛手底下是一匹舉世無雙的織綿,而他,是在繡花。
林俊南痛得全身虛浮無力,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黑暗中不時有奇異的光彩浮動,耳中亦在嗡嗡作響,隱約有絲線穿透皮肉的哧哧聲。視覺和聽覺的遲鈍造成觸覺的出奇敏感,後背上,冰冷的犀利的穿透是如此分明,痛楚也是如此分明。
那痛楚無止無休,一次次將他的忍耐力推至極限。
每一次,他覺得自己已無法忍耐,而下一次,更強烈的痛楚襲來,他卻不得不再次忍耐。
林俊南第一次發現,原來人對痛楚的忍耐力是這麼持久,即使痛得要發瘋,無論如何都無法昏過去。
等徐明春終於把傷口縫完,林俊南已然滿身都是冷汗,活像剛剛從水裏撈出來。
徐明春彎下腰,在林俊南耳邊輕聲道:“疼嗎?”林俊南不答,隻是不停地發抖。他這才突然想到些什麼,拂開林俊南的啞穴,神色間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竟把這個忘了。”
林俊南恨不得將這人活剝了,卻聽他優哉遊哉地說:“你生什麼氣?一枚玉佩換一條人命,怎麼說也是你賺到了。”
林俊南心中一動,驀地回頭望向他,“你……你是徐明春?”
童子捧了一麵白玉盆過來,水中浮了幾朵臘梅花兒,淡淡的香氣氤氳滿室。徐明春將手泡進溫潤的水裏,漫不經心地答道:“除了我,誰還能把傷口縫得這麼好。等你傷好了,保證沒有傷痕,背部的肌膚會像以前一樣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