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緊緊握著刀柄的手也慢慢放了開。
他倒要瞧瞧女子所為何來。
女子緩緩舞著,比起先前歌舞著的秀女少了討好君王的媚態,多了離世的清雅。
就在那個時候,冷雁智想起了小時在山莊,那月夜下師姐的舞。
幾個師兄弟笑鬧著,比著誰家的師姐漂亮和氣,誰家的師姐凶狠可怕,就在那月光下,那遺世獨立的山莊,親人般的師兄弟以及喜歡擔著自己臉頰的師父。
在那個時候,練武念書,雖說辛苦,卻是人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光。
可就在曉得了情的苦澀滋味,那安寧的夜、充滿著笑聲的夜,也就被遺忘了。在這飄零的日子裏,本是恨透了山莊,可直到如今……才曉得,自己希冀著的,也不過是與那人一起的那段日子。
也許,還是跟以前的苦澀日子一般,然而……也好過如今……
一顆晶瑩的淚珠滑過了臉頰,冷雁智別過了頭。
可就在此時,前頭舞著的女子緩緩讓了開,一個雙手持扇、遮住了臉龐的女子,從後方緩緩走了過來。
婀娜多姿,想必也是個美人吧。冷雁智靜靜地回過了頭看著。
啪。
雙手收起了羽扇,可那人卻是有點蠟黃的臉。臉上點點的小疣,叫人惡心,卻令他心中一跳。
那不是……
隻見溫婉的歌聲淡去,那雙手持扇的女子展開了手臂,卻是隨著此時漸起的鼓聲,就著收起的羽扇,跳起了獨舞。
輕靈的身影,優雅的舞姿,卻不像是一個舞者。
雙手持著收起的羽扇,越舞越急,直到劍氣過,燈籠滅了兩具,冷雁智才如癡如夢地走前了一步。
他記得的,這是大師姐的劍舞。善使雙劍的師姐,沒有七師兄劍招的清冷,沒有十一師兄劍招的華美,卻是最具威力。
一個轉身,像是柔美的眼神,然而扇骨初遞,那燈籠又滅了三具,潔白的飾羽也飄散在了空中。
「大師姐。」冷雁智低聲喚著,然而那女子還在舞著。
加入了一個女子,手持長骨扇,加入了扇舞。
一同舞著,有時短兵交接,有時並肩共舞。就好似……就好似……
冷雁智又走了前一步。
啪。
手持長骨扇的女子,跌坐在地,抬起了頭。
手持雙扇的女子眼神柔和,彎腰扶起。
師門重恩,武學之成,扶攜之義。冷雁智的雙眼紅了。
「師弟,回頭吧。」
猶然記得清晰,那是師姐的聲間。長姐如母,自小就有如第四個莊主。
不是我不回頭,而是已然不能回頭。情願擔起這千秋的惡名,為的是誰呢?
為的隻是每月北上的回報。不見山莊……不見山莊……
一月如一月,一載似一載,察唯爾在山莊舊址日夜搜尋,華親王在江南每日盯著山莊門人來去,為的是什麼?可憐我?
不……不是,若我不是手握千萬大軍,若我不是坐擁黃河以北,大好的江山,今日誰憐我?今日誰理我?今日誰又會來跳舞給我看!
見著了冷雁智泠漠的眼神,那女人隻是一歎。
「欲語還休,夢斷倚高樓。煙冷雨收蓼花秋,燕鴻遠,月如鉤……」
那歌原來正是她唱的。可此時重唱,悠悠然,反倒催人熱淚。
「夠了!」冷雁智捂住了雙耳,高聲喝著。
「曉得……是誰寫的?」那女人輕聲說著。
「不曉得!不關我事!」冷雁智退了一步,繼續高聲喝著。
「……師弟,你太胡鬧了。」那女人雖說歎息,仍是溫和。「朝廷人前來求援,道是我山莊人毀了這片的江山。你曉得三莊主多麼傷心?你曉得二莊主多麼痛心?」
「不關我事!夠了!」冷雁智喊著。
「……那麼,飛英呢?」
冷雁智呆呆看著她。
「你忍得傷他心?」
「……我本就是為了他!」
「為了他?真是為了他,你就該跟我們回山莊,放了手。」
「……放手?沒這麼容易!我一旦放了手,隻怕月月年年,我隻能在山莊的地牢裏度過!」
「……放了手,這傾倒的秤,慢慢的、就會自己回複了。現在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冷雁智看著自己的師姐,冷冷地說著。「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我不在乎。」
「……飛英如此待你,你說你自己一無所有?」大師姐的眼神依舊十分柔和,然而卻是帶著淡淡的淚光了。「山莊也舍不得你的,師弟。何苦呢……何苦呢……」
「……我要的東西,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把他還我,我就走!」冷雁智伸出了手。
大師姐隻是緩緩別過了頭。
「怎麼?還不起?把他搶了走以後,就說還不起?「
「……師弟,曉得嗎,為了你,師尊已然病逝軟沙崗。」
大莊主……冷雁智的手顫抖了起來。
「多少人怨你、怪你,你可曉得?為了一個人,你引兵入中原,為了一個人,師尊千裏奔波。如今,莊裏有一半的人……」說到了一半,緩緩搖了頭,大師姐就不說話了。
「……師姐今日來,為的隻是勸我回去?」冷雁智低聲問著。若師姐真要利刃相向,也許,在這拖著病體的時刻,該也敵不過了。
然而,那師姐卻是緩緩點了頭。
「……師姐……」
「我……也舍不得你,師弟……」師姐回過了頭,淚眼朦朧。「先前的種種,若你聽不進,就算了。若你還當我是師姐,聽我最後一句。」
「……師姐……」
「莫去江南,師弟。」大師姐哽咽著。「我阻止不了,可你千萬別去。」
「……江南?……哼,我早曉得,是七師兄的陷阱。」冷雁智冷冷笑了起來。「師姐莫要擔心,早曉得是毒計,什麼武林大會的,我不會去。」
「……那就好……那就好……」大師姐回過了頭,輕輕說著。「多少人說我心太軟,了點都不顧念著天下的蒼生。可我也隻是百年之軀,一個平幾的女子,顧得了自己的親人,又怎麼顧得了他人。」
「師姐……」
「我這就去了,師弟……好生保重。」
「……師姐……」
冷雁智呆呆看著那些女子衣袖輕揚,飛身而去,而那離去的眾人隻有五個回過了頭。
目送著有如自己親人的師姐,冷雁智雖說嘴裏說得倔強,也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隻顧她平安喜樂,笑顏常開,莫要為了這些不懂事的、任性而為的幾個師弟妹掛懷。
為她今日一言,就算……就算自己終究命喪黃泉、肝腦塗地,也定在九泉之下衷心祝禱。
……
「……啊!」
猛然的一聲哭叫,硬生生地把冷雁智拉向了現實。
隻見一個黑衣人如風一般地刮了來,就是抱走了玄英。玄英一驚之下就是放聲大哭著,可那小小的手腳無論怎麼揮舞著,都擺脫不了那人的箝製。
「冷哥哥!冷哥哥!」玄英伸著手,在那人肩上朝著冷雁智哭喊著。
「放他下來!」
冷雁智既驚又怒,提氣追去。
「噓,別哭了。」
被那人抱了走,本在他懷裏扭動掙紮著的玄英,突然就是安靜了下來。
猶然還帶著淚水的眼睛看向了那人的眼睛,就是要去抓他的麵罩。
「別拿下來,等會兒讓他曉得了人,我們隻怕躲不久。」
一邊狂奔著,那人……那女人就是低聲說著。
「……母後?」玄英看著那女人,呆呆地叫著,
「對……」
懷裏抱著一個孩子,身後讓一個高手追著。本就是十萬火急的緊要關頭,說得一句話、錯換過了一口氣,本就要慢上了幾步。然而,那女子卻是忍不住地親了親他的臉頰了。
「對,母後來了……」
「……母後……英兒好想您……」破涕為笑,玄英抱著女子的脖子,親親熱熱地叫著。
女子也是笑中帶淚了。
可這麼廝磨了片刻,卻是聽得了冷雁智在後頭既急又怒的聲音。
「放下他來!放下!」
玄英從她肩上抬起了頭,也是呆呆看著了冷雁智。
「……母後,冷哥哥不是壞人,你不要跑啊。」
被抱著飛奔,玄英低聲說著。
……可千般事由是要如何說起,這關頭也無暇解釋了。
女子抱著他,繼續跑著了。
仗著對地形的熟悉,盡管輕功不及他、手裏也還抱著一個孩子,不過在幾個彎角後,還是一段又一段地把距離拉了開去。
夜很深,月亮也落到了山下。遠方,朝陽還未升起,大地一片黑漆,伸手不見五指。
可難得一個遠遠追來的冷雁智,狂奔了半個時辰,氣息絲毫不亂,可女子心裏卻是急了。
待得旭日升了起,又是怎麼才能逃離。
「放他下來!」
伏在女子肩上,看著一路苦苦追趕的冷雁智,聽著他氣急敗壞、已然有些嘶啞的聲音,玄英的眼睛也是紅了。
「母後……母後……我想跟冷哥哥說說話……母後……」玄英哽咽地說著。
豈隻不可,是萬萬的不可。隻怕這一停步,胭脂刀出了鞘,他母子就要人頭落地。
於是,眼看母親靜默,身後追著的冷雁智又是如此的心焦憤怒,玄英來回看著,就是哭了起來。
他這一哭,不隻是冷雁智心裏更是亂了、痛了,女子也是心疼不已。
這寶貝的孩子,是她在手掌心一點一點捧大的。對於這個她決心為自己養育的孩子,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摘來給他了,又何嚐逆了他的意過?
「我要跟他說話,我要跟他說話……」玄英放聲哭著,朝冷雁智揮舞著雙手,「冷哥哥!冷哥哥!」
一個心裏一亂,一個咬牙狂奔,就在察覺殺氣近身之時,女子連忙就是將小孩兒往身旁遠遠拋了去,接著就是拔起了長劍。
鐺!硬生生擋住了一刀,饒是手上持著寶劍,女子的手腕也是麻上了一陣。咬著牙,硬生生擋下了一刀又一刀,女子堪堪隻能擋過那刀刀封喉的刀式,又是怎麼能反擊。
倒是,想不到那人竟然擋得了自己十招,冷雁智放緩了刀法,決心要探探她的來曆。
而那遠遠被拋了去,卻是輕輕著地的玄英,在黑暗之中呆呆看著紅燦燦的刀光以及淡藍色的劍影交會,零星的火光甚至在空中揮灑了開來。
不要傷了母後啊,冷哥哥……玄英才在想著,另外一個聲音又在嚷著了,不要傷了冷哥哥啊,母後……
心裏矛盾著,眼睛目不轉瞬地看著,玄英想要喊,卻又怕人分心。
傷了母後,自己一定會傷心的,可要是傷了冷哥哥,自己肯定也是不要的。
怎麼辦……該怎麼辦啦!
「峨眉派?」止住了刀,冷雁智退開了一步,冷冷望著她了。「峨眉的高手不多,你是哪一個?」
輕輕喘著氣,那女子又怎麼肯說。今日肯定是奪不回自己孩兒了,可要他曉得玄英的身分,隻怕那疼愛就要轉成了殘忍。
於是,停下了手的兩人,近距離地望著。
隻是,女子想著的是逃與不逃,而冷雁智想著的是殺與不殺。
今日逃了,下次要接近英兒,隻怕是難上加難。
今日殺了,免不了要與峨嵋結怨。此時此刻,正是懷柔待民、養兵南下的時刻,何必節外生枝。
停了?玄英卻是這麼想著的,可真是太好了!
展顏一笑,玄英以手撐地,可正要從地上爬了起來時,卻是踩著了一個粗大滑溜的動物。
啊……小小的身子一冷,隻見那纏上了自己腳的巨蛇張開了血盆大口,玄英嘴才張開,那蛇就已經狠狠咬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