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幾經衡量,決議“曲線救國”,先接近將軍的好友,再伺機行動,一切都很順利,算得上功成身退,隻是唯獨算錯了兩件事。
孩子和罪名。
葉菱裳收回悠遠的目光,十多年一晃而過,眼前的少年玉石之質,打磨得更像當年那個人。
她不自覺蜷緊手指,這一生,殺人無數,卻隻負過兩個人,師弟“辭言公子”,還有...景一的生父。
一個是她愛的,一個是愛她的。
思及此,葉菱裳不禁問道:“景兒,你可恨我?”
“未曾。”少年單膝而跪,手撐長劍,一身傲骨錚錚。
“這便是有了。”葉菱裳苦笑一聲,她向來是個不稱職的母親,與其說愛護景一,倒不如說是想把他攥在手心,為此,她不惜拿其他的東西來牽製他......
“景兒,你喜歡那個孩子,對嗎?”葉菱裳輕飄飄道。
“未曾。”景一毫不猶豫否認,隻是握劍的左手冷汗叢生。
“不喜歡?”葉菱裳了然一笑,“那便殺了她,或者像泠二落落一樣...”
“宮主!”景一冷冷打斷道,他直視著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女子,語氣森然,“你答應過的。”
“是,我是答應過不動她性命,那是你以毀去一半功力為代價換來的,至於其他的,要用其他的來換。”葉菱裳亦冷下眉目,望著少年行動不便的右手道:
“景兒,在這裏...任何人,做什麼都要付出代價,你提前終止任務回程,本就是大忌,這斷手筋之痛還不夠給你警示嗎?”她話落,袖中的指尖卻越撚越緊。
千絕宮向來如此,等價交換,賞罰分明,她也不例外。
當年,將軍的項上人頭換來了坐上宮主之位的優先權,代價卻是腹中的胎兒逃脫不了成為千絕宮下一代殺手的命運。
葉菱裳甚至求師弟,死域人稱“活閻王”的辭言公子,求他拿去這意外的孩子,卻因為特殊體質作罷,要麼一屍兩命,要麼賭一把生下來,她沒得選。
其實...權利和義務,分得很清的那一天,就注定沒有人情味。
千絕宮裏,便是如此。
葉菱裳鬆開指尖,悄然望向景一,望向這個自出生來就沒有好好抱過,好好哺育的孩子,一時百感交集......
他手裏那柄龍泉長劍,曾握在他父親手裏,也是這柄長劍,奪了他父親景家少主的性命。
當年,葉菱裳取了戍邊將軍的項上人頭之後,也算是徹底坐實了千絕宮妖女的罪名。
然而...人在江湖,有罪,總是要有人償還的。
景家少主迫於正道與朝廷的壓力,又有愧於摯交好友,被一眾名門正派逼著將功贖罪,誓要他親手取了妖女葉菱裳性命不可。
一邊是忠義,一邊是所愛。
實難兩全。
出乎世人意料,景家少主偏偏選擇了第三條路——“逃避”,其實並不可恥,至少他引劍自刎,用生命成全了自己心中的兩難......
得知景家少主的死訊後,葉菱裳沒有流一滴眼淚,隻是狠狠動了胎氣,早產生下景一未過幾日,她就偷偷取回了那柄龍泉劍,留給未滿月的孩子。
這也注定了...從一出生起,景一就為複仇而活,所有滿口道義的名門正派,統統是殺父仇人。
葉菱裳唯一沒有告訴景一的是,她自己也有推脫不了的責任。對這個冷酷無情的女殺手而言,她有愧,不願意直麵。
不願意承認。
她躲開眸光,不再看與景家少主越來越像的少年,隻淡漠道:“景兒,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那個孩子,有她應當履行的義務,三日後,我會送她入...”
“宮主!”少年出言打斷,挺拔的身形一動不動,隻漆黑的眸萬分堅定,“我替她。”
“你替不了她。”葉菱裳唇角微揚,“景兒,你這樣沉不住氣,隻會害了她。”
“宮主...”少年喑啞道:“三年情義,擋劍之恩,僅此而已。”
“若換做別人,景一也如是。”
“不必說了。”葉菱裳意味深長,睨了他一眼:“想騙過我,先騙過你自己。”
“是。”少年壓抑而低沉地應了一聲,他低垂著眼眉,握劍的左手早已汗涔涔一片。
......
這時,門外忽傳來葉菱裳親信急切的聲音。
“宮主!屬下有要事...”
“進來罷。”葉菱裳出言應允,並沒有回避景一,隻是示意他起身立在一旁。
“稟告宮主——”滿頭大汗的親信進來後抱拳行禮,見床塌上端坐的女人點頭,才道:“今日門中來了一項奇怪的任務,目標雖毫不起眼,卻是...天價報酬。諸位長老商議後不知接與不接,還望宮主定奪。”
“有意思。”葉菱裳來了興味,千絕宮從未遇上這樣的任務,竟會有人花重金殺一個無名之輩。
略一沉吟,她示意親信呈上目標人物的畫像,邊打量邊道:“曆來,富貴險中求,自然是...接。”
她話音一落,把畫像遞給景一,思怵片刻,又讓親信傳來了泠二。
待兩人站定,葉菱裳走近道:“如你們所見,兩項任務。”
“一則,”她指了指景一手上的畫卷,解釋道:“這位神秘的少年公子,名為慕容朔,年十五,現於麓山書院求學。”
泠二點點頭,隨之往過去,畫像上的少年哪裏都平平無奇,氣質更是不出眾,是那種輕易淹沒在人群的平凡感,若硬要說特別,隻有他瞳孔的顏色與大多數人不同。
極輕極淺,通透的琥珀色。
“二則,”葉菱裳頓了頓,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取出內室珍藏的畫卷,對景一和泠二道:“這位...應當不陌生吧。”
何止不陌生?泠二的瞳孔陡然放大,畫卷上的男子雖坐在輪椅上,氣質卻皎皎如月華,溫而淨,正是公子辭言。
泠二微微失神,莫說是她,千絕宮中,但凡有幸見過的,都過目不忘...真真正正是第一眼的驚豔。
她斂斂心緒,萬分不確定:“宮主,辭言前輩是...?”
泠二小心又謹慎,多年來,葉菱裳從未追究逃離死域的同門師弟,這一次,是因為接到任務,有人要殺他嗎?
“是與不是,並不重要。”葉菱裳聞言,淡然地收攏了畫卷,她未置可否,隻把卷軸交予泠二,不帶一絲情緒道:
“任務目標——謝辭言。”
一旁,景一終於鬆了口氣。
這意味著,入宮刺殺公子辭言的任務由泠二頂替了,他的“師弟”安全了,緊握著手中神秘少年的畫像,景一靜靜聽著葉菱裳對泠二的交代。
無非是得到大楚皇帝的寵幸,深入後宮,伺機行動,至於怎麼躲過宮中的身體檢查以及身份驗明,就憑泠二的本事了,必要時,用身體打點也未為不可。
這些手段對千絕宮的女殺手而言,再尋常不過。
景一聽言,握著畫卷的手越來越緊,他明白...沒有什麼比潛伏著殺人更容易成功,關於公子辭言的任務...女殺手確實更合適。
換言之,如果是他,大楚皇城守衛森嚴的禁軍就是一大難題。
相比之下,去麓山書院的任務...看似要簡單些,撚了撚手中畫像,景一正欲收進懷裏。
忽然,傳來一道不輕不重的喝止。
“景兒,那不是給你的。”
什麼?少年的手就那樣僵在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他錯愕地抬眸,聽到葉菱裳說,
說著他不願相信的話語:
“這項任務,有更合適的人選,你把畫像帶回去,交給她。”
她是誰,不言而喻。
“為什麼?”景一隱忍著痛色,“我也可以。”
“可以?”葉菱裳嗤笑一聲,“可以的人太多了,合適的,卻隻有她一個。”
畫像上的少年,雖平凡,但定有過人之處,若非如此,幕後的人不會用天價報酬交換。
想來,若要近身殺他,自然是在他最疏於防備的時候最有把握。
而這一點上,女殺手遠比男殺手更合適。
另一方麵,書院又是男子入學,女扮男裝,隱藏了三年之久的蘇袖月,輪廓又較一般女子更深邃的蘇袖月,顯然要更合適......
也正是因為如此,權衡利弊後,葉菱裳決定用泠二替代了原本安排給蘇袖月的任務。
誠然,殺公子辭言這個任務,泠二也好,蘇袖月也好,相比同出於千絕宮的前輩,都不夠老辣。
那個人,哪怕坐在輪椅上,也絕不是表麵看到的那樣簡單...
憶及過往,葉菱裳不由輕擰眉目,多年來,她還是下不去手,是因為...情絲還未斬斷嗎?
按千絕宮慣例而言,每一輩殺手裏,前二“一生一死”,她活著成為新任宮主,師弟謝辭言早就該死去了,即便不是如此,他出走死域,叛離千絕宮,按宮規,也萬死莫辭。
這些年來,長老們一方麵礙於大楚皇宮對他的保護,一方麵礙於葉菱裳的不動聲色,始終沒有人動真格,謝辭言也相安無事活到了如今,隻是這一次,千絕宮竟然接到了刺殺他的任務,不管幕後之人是誰,葉菱裳想,他們之間,也終該有個了斷了。
思及此,她望向眼前一身紅裳的清冷少女,下定決心...若這次泠二失利,她便親自出手,會一會多年未見的故人。
平心而論,站在自己的角度,葉菱裳多多少少希望泠二失敗,可站在千絕宮的角度,她是想泠二成功的。這樣的話,將來宮主之爭時,泠二能有更多的籌碼,就如同當年,奪了戍邊將軍性命的自己一樣。
這件事上,葉菱裳是有私心的,如她先前對泠二單獨所言:這千絕宮,並不想留給景一。
宮主之位的好與壞,沒有人比葉菱裳更有資格評判,她走過的路,私心來講,不希望景一再走。
做一個向老八那樣的長老,未嚐不是另一種成功。
時至今日,葉菱裳以為...除了自己,恐怕沒有幾個人能知道殺手第八的真正本事。
他藏拙了,一藏便是十幾年。
如她和師弟,甚至所有同輩的孩子擠破腦袋想走在前麵的時候,隻有老八,一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安於自己想要的。
這些年來,真正能順自己心意所活,開心過的,也恐怕隻有他。
葉菱裳看得很通透,老八這種人,是哪一種人呢?
就是那種...不顯山不露水,平時沒什麼存在感,但也不至於在第一梯隊掉隊的人,走在前麵,卻見好就收,絕不過分拔尖。
類似中庸,卻不盡然。
像老八這樣的人,都有一種潛移默化的能力,他們不會多明顯地改變世界,改變現狀,你察覺不到他們的想法,他們卻無時無刻不在按著自己的想法改變。
可以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專·製。
就好比,表麵看著像麵團一樣沒有定性十分好捏,可麵團內裏...一寸一寸都是釘子。
葉菱裳不禁想:都說徒弟像師傅,那個孩子,也隱隱像這種人。
讓她去麓山書院,這種魚龍混雜,水深不可測的地方,或許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不再遲疑,她揮手退散了泠二和景一,哪怕少年欲言又止,葉菱裳也沒有動容,在千絕宮,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景一能頂替那孩子一次,卻不能頂替那孩子一輩子。
在這裏...每個人,都應該學著自己成長,那是誰也替代不了的寶貴經驗。
***
回寢殿後,景一冰冷的麵色還有些許消沉,他把畫像遞給蘇袖月,一時無話。
“師兄...這、這麓山書院,慕容朔?”蘇袖月微微訝異道。
“慕容朔”這三個字,和卿瑾那裏風花雪月錄上的名字不謀而合...可這長相,也差太多了吧。
除了琥珀色的瞳孔,哪都不一樣。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仔細打量著畫像上的人,莫名覺得...平凡是平凡,大眾是大眾,可怎麼好像,全身身上都透著騙人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