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棠棣之華(1)(1 / 3)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求歎。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宜爾家室,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詩經·小雅》

陽光從一尺見方的窗孔裏透進來,把四周牆壁上白色的灰岩也映射出淡淡的石英光芒。空氣裏飄散著濃重的芝蘭熏香,讓浸泡在房間正中浴池裏的人有些神思恍惚。

這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量算不上高挑,卻明顯地纖瘦,蒼白的臉被水池中的熱氣熏了半天,竟仍不見半點血色。此刻他趴在浴池的池壁上,仰著下巴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孔外的天幕,黑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動物般流露出本能的脆弱。

窗孔外射來的光線慢慢移動著角度,宣告又一個時辰已經過去。浴池裏的水早已冰冷,然而少年的姿勢卻幾乎沒有改變,仿佛和浴室的四壁一樣變成了石塊。突然,浴室門外響起一個尖利的嗓音,利箭一般刺破這微熏的靜默:“沐浴之禮畢,獻牲之禮始!”

話音未落,少年已下意識地彈跳起來,攪動得一池冷水嘩啦作響。他手忙腳亂地爬上濕滑的池壁,胡亂擦幹身體,抓起掛在一旁的衣服猛地罩在身上。

衣服是貴重的白色蠶絲所織,飄逸清華,尋常人家根本難得一見,卻明顯是為了少年量身定做。或許是因為衣帶太過繁瑣之故,少年顫抖著手指係了半天,仍然沒有將衣服穿戴好。

外麵伺候的人等得不耐,終於推門進來。一個宮女三下兩下幫少年係好了帶子,另一個則引他坐在凳子上,將他的頭發重新梳好,簪上華貴的白色玉冠。

沒有人誇讚少年此刻的俊美,也沒有人遞過一麵鏡子,讓他可以看清自己與平日判若雲泥的形象。兩個宮女沉默著做完她們的事情,閃身消失在一隊頂盔貫甲的士兵之後。

“走吧。”為首的士兵握著手中的長戈,微微側身讓出通道。

少年垂下眼睛,將內心的惶恐隔絕在士兵們的視線之外,不急不徐地沿著青石鋪就的甬道往外走,從容穩靜,然而冷汗仍是悄悄從鬢角滾落下來。甬道盡頭的側殿裏,已經有七八個和他同樣裝束的人埋著頭站成一隊,都是啞了一般的安靜。

少年走過去,挨著眾人站在隊尾,隊伍便緩緩地走出側殿,走向夕陽下那巍峨的猙獰的土丘。

音樂響了起來,是編鍾,這種重大禮儀上才會動用的樂器。鍾槌每一次的擊打都帶起深重的顫音,震得隊伍裏每一個穿著白色絲袍、頭戴玉冠的人戰戰兢兢,麵如土色——這是送葬的哀樂,幾天前,他們魯國的國君莊公過世,那前方巍峨而猙獰的土丘,就是一代國君的埋骨之處。

隨著鍾槌一下又一下的擊打,緊繃的神經就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般隨時將要斷裂。綿長的鍾聲中,一個人嘎然停下腳步,抱著頭大聲嘶喊出內心的恐懼:“我不要死,我不要殉葬!”一語未畢,他已經從隊伍裏衝出,隨手扯下頭頂的玉冠,撕開阻礙他行動的絲袍下擺,迎著四周密集環立的長戈奔跑過去。士兵們驚怒的呼喝聲中,他伸手將襲來的長戈夾在肋下,飛身躍起,踩踏著腳下士兵的肩膀和頭顱,不顧一切地朝著陵園的外牆縱去。

然而就在他的腳尖剛剛踏上土築的牆頭時,他的目光已然對上了外牆下數以百計的士兵,他們手中的弓箭已然滿弦,箭尖無一例外地對準了從陵園內衝出的人。內心的驚恐加上被香料熏軟的手足,讓這垂死掙紮的人再沒有勇氣和力氣縱身跳下牆頭。就在他微一遲疑之際,幾道繩索已遊蛇般從身後卷住了他的腳踝,隨著巨大的墜地聲,他已沉重地從牆頭跌落在陵園內側。早已候在牆下的士兵們一擁而上,拿繩子將拚命掙紮的人綁了個嚴嚴實實。

“於虎你雖然是個勇士,卻也是個莽夫,竟然敢在先君的葬禮上撒野。”一雙黑色的絲履慢慢踱到不甘掙紮的人麵前,從高處落下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嘲諷,“不知道讓你這樣的人在地下伺候,莊公是否會感到滿意。”

“臧文仲,今日我死則死耳,卻輪不到你來奚落。”於虎奮力掙開身後士兵的壓製,略有些蹣跚地站起身來,“墓穴在哪裏,我自己會走!”

“好。”臧文仲微微一笑,看了看其餘埋著頭抖作一團的人牲,當先走開去,“為防再生事端,全都綁了。不過看在他們生前都是莊公看重的勇士,就賜他們一個全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