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遵上卿之命。”負責祭祀的禮官們答應著,合力推開了魯莊公陵墓側麵的一個小門,露出黑漆漆的地下墓道。主持殉葬之儀的魯國上卿臧文仲手持長明燈,第一個走進墓道之中,他要讓已然長眠於地下的先君莊公看清那些相隨於地下的殉葬之人。
“第一個,左禦長於虎。”臧文仲麵無表情地念完,執行殉禮的強壯禮官們就將綁得死緊的於虎拖到墓道之側的陪葬坑裏,手中柔韌的白綾嫻熟一絞,於虎魁偉的身軀霎時如同秋風中的枯葉般抽搐起來,原本緊閉的眼睛也驀地睜開,紅色的眼珠暴凸而出,幾乎要突出眼眶。他痛苦地盯著墓道外等候的殉葬同伴,張開的口中嗬嗬有聲,終於無力地垂下脖子,咽了氣。
有人尖叫了一聲,被這赤裸裸的殺戮場麵嚇得癱軟在地上,失聲痛哭,卻立時被身旁押送的士兵們架起。臧文仲似乎也被這個場麵弄得心煩意亂,匆匆展開手頭竹簡,一疊聲地將殉葬人牲的名字念下去。每念一個,禮官們就會把垂死掙紮的人牲拖到陪葬坑中,用手中白綾將他們縊死當場。
“下一個,宗室子勇士展雄。”臧文仲念到這裏,皺了皺眉頭,抬目便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被人推著踉蹌地跌進陪葬坑,白綾毫不留情地纏上了他纖細的脖子。少年雙臂被綁在身後,卻用肩膀支撐著自己跪直了身子,在白綾的絞力下努力仰起了尖削的下巴。
“且慢!”臧文仲忽然走過去,伸手掰過少年的臉對向光源,凝視了半晌道,“你不是展雄。”
少年睜著明淨的眸子看著臧文仲,沒有回答。
“莊公好武,所選的殉葬之人都是勇士,你這幅單薄的身板可冒充不了。展季——”臧文仲拖長聲音叫出少年的名字,示意禮官將少年脖子上的白綾撤去,不動聲色地問:“展雄呢?”
“他走了。”名叫展季的少年輕聲回答,雖然驚異於臧文仲道出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卻顯然不想解釋太多。
“所以你就頂替他來送死?”臧文仲冷冷一笑,“早就聽說前司空展無駭遺下的兩個孤兒兄友弟恭,今日方知隻對了一半。你固然為你弟弟不惜一死,他卻一走了之,也太可恥了些。”
“他不知道我會來。”展季垂下眼睛回答,說實話,他無法揣測權傾朝野的上卿臧文仲在識破自己的身份後,將會如何處置此事。
臧文仲盯著展季,目光閃爍,下一刻,他對墓道中其餘人等吩咐:“你們都退下,這名冒名人牲的去留,我要詢問先君莊公的意思。”
禮官們清楚臧文仲的勢力,都識趣地回避開去。臧文仲親自解開展季身上的綁縛,將他從陪葬坑中扶起,微微笑道:“實話告訴我,你想不想死?”
“不想。”展季咬了咬嘴唇,誠實地回答。
“我可以救你。”臧文仲望了望其餘幾個被黃土掩埋的陪葬坑,“隻要你發誓做我的家臣,對我效忠。”
“展家的祖上是公子展,因此展季也算是魯國宗室,沒法做大夫的家臣。”展季顯然意識到自己拒絕臧文仲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卻依然蒼白著臉說下去,“就算要宣誓效忠,也隻能對魯國效忠。”
臧文仲沒有料到在死亡麵前如此羸弱的少年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心中一震,正色道:“是我失言了。我隻是向來聽說你勤勉好學名聲,不忍心讓展司空的遺孤死於殉葬罷了。”說到這裏,他歎息著指了指通往外部的墓道,“你走吧。公子申很快就會即位,我會請求他赦免你和你弟弟的罪名。”
原來臧文仲心裏也是反對殉葬的啊。少年展季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盯著麵前的大人物,仿佛在質疑他為何不挺身而出,以他的力量救助所有的殉葬者。可是為官者深藏不露的神色很快讓他放棄地垂下眼,深深一禮,轉身朝墓室外而去。
“這個少年,恐怕不容易收服呢。”臧文仲盯著展季的背影,唇邊笑意漸漸冷卻。然而現在魯國內亂未止,自己扶植的新君公子申根基未穩,當務之急便是多多籠絡宗室後裔和才幹之士。展家兄弟雖然年少,然而一文一武的才能早已名動都城,若能收歸己用,自然比讓他們變成殉葬坑裏的枯骨有用得多。
有了上卿臧文仲的許可,展季走出墓室後並沒有受到什麼阻攔。事實上,少年的心神還在死裏逃生的餘悸中忐忑不安,仿佛周圍的一切都是幽深的夢魘,模糊不清,卻又充斥著實實在在的恐怖壓迫。他雙手緊緊地在袖中互相掐緊,僵直著身體往前方一路走去,驚異於自己居然沒有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