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棠棣之華(1)(3 / 3)

一直到走出了隔絕陰陽的高大圍牆,將那張著大口的巨大墳墓拋在身後,展季才確定自己果真逃出了生天。他的眼睛盯著樹叢上自由跳躍的鳥雀,雙腿一軟跌倒在泥土裏。

頭上沉重的玉冠滑落下來,滑稽地半掛在散落的發髻上,他卻沒有伸手去扶上一扶。此刻他早已沒有心力去顧及自己的形象,隻是像從猛獸利齒下逃跑到脫力的兔子,伏倒在草叢裏一陣陣地發抖。遍體湧出的冷汗濕透了他絲織的白袍,也帶走了他所有的力氣,讓他想用雙手將自己支撐起來都不能做到。

額頭上的冷汗流下來糊住了視線,他閉上眼睛安靜地伏在地上,聽著自己的心髒擂鼓般地震顫著身下的大地。這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擊破了少年一向自詡的淡靜穩重,讓他如同魘住一般無法動彈。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弟弟不曾遭受死亡的絕境。

弟弟展雄一向是父親生前的驕傲,也是他的驕傲——聰穎、俊美、強健,思維敏捷,精力過人,有著一呼百應的天才領導力。有時候他甚至會大逆不道地想,如果魯國能夠有一位中興之主,就應該是像弟弟這樣的人。哪怕家道隨著父親的死亡而衰落,弟弟也應該擁有一個輝煌的人生,絕不該因為老國君一時的妄念而斷送性命。

此刻,弟弟平安無恙,自己也僥幸存活,這樣的結果已是上天的恩賜。想到這裏,展季微笑起來,全身的力氣也慢慢恢複,他緩緩爬起身,走回了暮色掩映中的都城曲阜。

奴隸樂土被轉賣到魯國秋廩的時候,是魯僖公四年的春天。那時魯國的內亂剛剛平息,僖公姬申在臧文仲和季友的扶植下總算坐穩了君位,整個魯國頗露出些百廢俱興的氣象。

秋廩是魯國公室存放糧食器物的倉庫之一,日常管理由十幾個廩守率領著一百多奴隸完成。而在秋廩外圍,還駐紮著一支魯國軍隊守護著國庫的安全。

求生的本能讓奴隸樂土很快適應了秋廩的生活,而十六歲少年渴求改變命運的理想讓他下意識地在秋廩這狹小的天地中尋找機會。於是,樂土漸漸注意到一個叫做展季的廩守。

其時展季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比奴隸大不了幾歲,卻顯得比同齡人沉靜許多。樂土幹活的時候,常常發現展季小心地把散落在地的一粒粒糧食收集到袋子裏去,久而久之也積蓄了好幾口袋。剛開始樂土以為展季和其他廩守們一樣,將這些正常損耗的糧食據為己有,卻發現展季最終都把這些糧食重新放入了糧倉,自己依舊一邊喝著摻合了野菜的薄粥,一邊就著輪值時微弱的燈光看那些永遠看不完的竹簡。

這是樂土覺得展季與眾不同的起因。雖然不知道展季在看著什麼,樂土卻本能地對識文斷字的人心生尊敬,便斷定展季和其他粗鄙勢利的廩守是截然不同的,就連展季夜裏被燈光投射在牆上的影子,都是那麼清矍高貴。他是不該屬於這個秋廩的,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樂土模模糊糊地想。

事實似乎映證了樂土的猜想。陸陸續續開始有人來到秋廩拜訪展季,不僅有遊學的士人,也有朝廷的官員。當有一天樂土發現就連位高權重的上卿臧文仲也親自來訪,和展季討論一些高深得如同天書的問題時,樂土對展季的尊敬完全變成了崇拜。於是他也學著其他人一樣,稱呼展季為“季子”,雖然這個老成的稱呼和展季的年齡並不相稱。

然而就算有再多再尊貴的人來拜訪,展季仍舊隻是個小小的廩守,每天的本職就是查點存糧,打掃庫房,記錄每天的貨物進出,指揮樂土和其他奴隸將受潮的糧食搬運出來晾曬。看著展季穩靜淡漠的樣子,樂土幼稚地揣測他至今沒有去朝廷做官,是因為他喜歡在秋廩做廩守嗎?

“聽說臧文仲大人很不喜歡他啊。”有相熟的奴隸偷偷對樂土說,“曾經有人想推薦他做官,都被臧上卿壓下來啦。”

臧文仲大人不喜歡他卻又為什麼來拜訪他呢?這個疑問樂土自然是不敢問季子的。不論是貴族還是奴隸,展季對他們都是同樣的態度:既親和又疏離,既彬彬有禮又直言不諱。這讓一心想要獲得他重視的樂土感到非常苦惱。

樂土命運的改變是在魯僖公六年初夏的一個夜裏。這個時候正是民間所謂“青黃不接”之時,照例要扣減奴隸們日常的口糧份額。輪值守夜的樂土餓著肚子圍著秋廩轉了半圈,忽然耳後一聲悶響,頓時失去了意識。

醒過來的時候樂土隻覺得後腦劇痛,伸手摸摸已感覺到腫起老大的血包。他呲牙咧嘴地正想爬起身來,遠處卻傳來一陣嘈雜打鬥之聲,竟是漸漸往自己所在的方向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