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蘇杳與真人無二的繪畫技法還有一個別樣的用途,但是這種事情蘇杳打死也不會做。曾經有幾個人試著給蘇杳提出這樣的要求,蘇杳都憤怒得漲紅了臉,口中冷笑著回絕:“別說蘇杳以前也做過幾天貴族,就算今天餓死了,也不做這種辱沒名聲的事情。”
可是“餓死”兩個字說起來容易,真遇上了實在可以把人逼瘋。當給孩子看病花光了最後一枚銅子,當曉菡深夜裏還在水井邊給人洗衣服時,餓得睡不著的蘇杳對著清冷冷的月光站了大半夜,終於收拾起畫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潑滿汙水的街道。
第二天他沒有回來,曉菡被孩子的哭叫和小山一樣的髒衣服包圍著,也無暇顧及他的去向。直到半夜裏曉菡捶著酸痛的腰,抱著木盆走回來時,她看到蘇杳跪坐在偏僻的街角,用什麼東西狠命砸著自己的手指。
她扔下木盆跑了過去,將蘇杳緊緊地摟在懷裏,伸手搶下他手裏的凶器,不由呆住了——那沾滿了蘇杳手指鮮血的,是白亮亮的銀錠。
“公子,你怎麼了?”她突然看見連綿的淚水從蘇杳緊閉的眼中滾落,驚慌地問道。
“沒什麼,我隻是突然掙了這麼多錢,太……太高興了……”蘇杳睜開眼睛,對著妻子忽然笑了,隻是那笑中盛滿的淒涼比月光還要蒼白。
曉菡沒有再問下去,她隻是緊緊地抱著不斷顫抖的蘇杳,如同母親抱著一個受驚的孩子。
“為什麼要嫁給我……”蘇杳靠著她的肩頭,痛苦地握緊受傷的手指,“我現在一無所有,又是個瘸腿的廢人……”
“因為我一直記得你原先一塵不染的樣子。”曉菡緩緩地回答,綻出一絲微笑,就像夢境裏遙不可及的瓊花。可憐的女人,就算她心目中神仙般的愛人早已被踐踏在泥地裏,她也沒有放棄有朝一日重回九天的夢想。她的一生,基本上都是靠這種夢想支撐。不過她現在最關心的還是,蘇杳究竟從哪裏得到這麼多錢?
實際上,這些錢確實是蘇杳掙來的,因為他終於答應了先前嗤之以鼻的要求,給人畫起了“壓箱底”——母親在女兒出嫁時用以教育她行夫婦之道的圖畫——當然這是比較委婉的說法,實際上這些圖的作用常常並不限於此,換個通俗的說法,這些畫叫做“春宮圖”。
雖然畫春宮報酬較高,但在所有人眼中,隻有品性低賤的畫師才會畫出這種誨淫誨盜的東西。如果純粹從藝術表現力來說,蘇杳的風格確實適合這種以寫實為第一要素的繪畫題材,可讓一個前貴族操持這種賤業,其內心的落差和從天闕山頂滾落下來沒有絲毫區別。難怪蘇杳恨透了他畫畫的手指,那纖毫畢現的能力帶給他的不是榮耀,而是恥辱。
比起蘇杳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肖像畫,他的春宮圖毫無疑問地受到顧客的歡迎。如果說麵對那些肖像畫激起的是觀眾拷問靈魂的沉重心態,那麼那些麵目模糊栩栩如生的春宮圖帶來的就是純粹的肉體歡娛了。所以幾乎是一瞬間,前來求取畫作的顧客就踏破了蘇杳的門檻。
為了彌補名譽的損失和內心的煎熬,蘇杳把那些春宮圖的價格定得極高,也不肯輕易接下稿約,反倒讓流傳在外的畫作身價不斷翻番。出於難以言表的羞恥,那些畫的落款上也不再題以蘇杳的本名,而代之“風月先生”四個字。很快,“風月先生”的名頭便傳遍了整個帝都的上流社會,每個人都含著隱秘的興奮談論著這個天才的春宮圖畫師,不惜千金求取他的畫作。
蘇杳剛開始時還試圖向鄰居們掩蓋自己的行為,但紙包不住火,很快他周圍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曾經清高的失爵貴族變成了一個最低賤下流的畫師,於是最開始的虛偽的憐憫和慨歎都統統變質,所有人看向蘇杳一家的目光裏全都是鄙視譏誚,當然,也帶著對他家突然富有起來的嫉妒。
千夫所指,無病而死。在曉菡不斷因為街坊的指指點點而垂淚,而他的長子也數次和鄰居家的頑童鬥毆之後,蘇杳不得不一次次地搬家。雖然這住處是越搬越好,蘇杳的心卻越來越悖逆。終於有一天,蘇杳幹脆在自己一貫手持的白折扇上寫下了大大的四個字“風月先生”,就像他當初第一次進伽藍帝都時那樣在人前瀟灑高傲地展開——你們不是喜歡在背後說三道四麼,我就直接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你們麵前,看不把你們這些表麵仁義道德背後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們噎死?是誰厚著臉皮對我的畫提出非分要求,是誰偷偷翻撿我家裏倒出來的廢畫紙,是誰把我逼上了這條沒臉進祖墳的道路——不就是你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