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和蘇杳以前的肖像畫一樣,每一個人物本身都在自己的畫像上看見了自己靈魂的光明與陰暗,而且無一例外地,每個人都忽略了畫麵上自己美好的一麵,緊抓著自己被人洞穿的陰暗麵耿耿於懷。這種人性的弱點是蘇杳苦難的根源,讓他的畫永遠在人間缺少知音,包括十巫,也不例外。
死死盯著畫麵上的自己,十巫們原本因為看得入神而微微張開的嘴重新緊緊抿上,眉頭也開始皺了起來:巫鹹看到了自己的貪婪,巫彭看到了自己的凶殘,巫朗看到了自己的陰險,巫姑看到了自己的嫉妒,巫抵看到了自己的淺薄,巫禮看到了自己的虛偽……幾乎是同一時間,十巫們異口同聲地說:“這幅畫留不得。”
至於理由,巫禮咳嗽一聲:“天工奪神,華美近妖,留之不祥。”
“不止於此,”巫彭則指著畫布冷笑道,“空桑餘孽妄圖複辟之心昭然若揭。”
“那這幅畫怎麼辦?”巫鹹問道。
眾人皆不語,唯有巫彭吐出一個字:“燒。”換來一片輕微的點頭。
“那畫畫的人呢?”
這回沒有人回答,不過從彼此臉上的表情,十巫們不動聲色地統一了意見。
滄流曆十年四月,風月先生蘇杳以“誨****穢,淆亂世風”的罪名,被滄流帝國判處死刑。判決書裏沒有一個字提到他的真正死因,卻拚湊出一個下流卑鄙的春宮圖畫師如何謀人錢財、淫人妻女的無恥形象。這個罪名在所有見不得光的案件中屬於萬能的藥方,而且配合著蘇杳的華發、瘸腿和幹瘦的身材,倒出人意料地達到了一種黑暗的喜劇效果。前來觀刑的人們彙聚成人山人海,口沫四濺地為蘇杳的罪行添油加醋,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光。哪怕是以前受過他恩惠的冰族人,此刻也隻能搖搖頭歎口氣,把這個好人因為荒淫好色而墮落的故事作為反麵教材教導兒孫。
蘇杳的頭被鬼頭刀砍落的一瞬間,他永遠被定格在一個春宮圖畫師的猥瑣位置,他一生中於夢華王朝的掙紮、於滄流帝國的苟安都徹底地失敗了。他的敵人們戰勝了他,從此沒有人會記得他繪畫上的天才造詣,沒有人會記得他那雙被創造神青睞的手,沒有人會記得他那個幼稚而又純真的理想——各個種族的人,一起和諧地生活在伽藍帝都之中,沒有人會記得,風月先生的本名叫做蘇杳。
很多年後,當人們又開始熱衷於搜羅古玩古畫,風月先生的名字再一次出現在人們口中。隻是他唯一流傳於世的都是他引以為恥的春宮圖,他的偉大畫作,哪怕是一幅小小的肖像畫,都湮沒無存。“風月先生”這四個字,逐漸演變成登徒子、采花賊、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代名詞,直到有一天——我在整理雲荒博物館的倉庫時,從一隻滿是灰塵的口袋裏發現了一張長一百二十厘米寬九十厘米的絲帛殘片。殘片上留著明顯的大火焚燒的痕跡,或者說,這本身就是一幅大型絲帛被焚毀後的殘骸。令人驚異的是,這幅絲帛上的色彩是用顏料塗抹上去而非紡織形成。於是我把這幅殘片拿出了昏暗的倉庫,待到光線充足的地方再細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殘缺的畫麵上,是半張清瘦的男子的臉,一隻修長而靈活的手。他就那樣躲在黃黑的火燎痕跡後麵,用他千年不滅的靈魂凝望著我們的世界。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畫家本人的形象,他把自己畫在了畫卷的最末端,最終被人從火堆的餘燼中默默拾起,又默默保存。
為了那殘片上千年不滅的靈魂,我為他寫了如上的傳記。我不奢望這短短的篇幅能夠改變世人對風月先生的固有印象,把他從那些登徒子、采花賊、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同類中解救出來,我隻是覺得,對這樣一個求愛情而不得,求功名而不得,求忠義而不得,求藝術亦不得的人來說,能記錄下他真實的痛苦與掙紮,便也算對他的感懷與尊重。隻是我心裏也知道,他那樣洞徹靈魂的繪畫,隻能屬於天國,人類永遠沒有資格親眼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