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難以消除的誤解認為,文學領域所發生一切都隻與也僅僅隻與個人有關。這從文學的生成和發展的曆史看來是不確實的。最早的舞蹈因模仿狩獵對象以及表現狩獵的過程而興起。最早的詩歌是情有所發而為浩歎以期影響群情的產物。到了近世,文學可以通過印刷得到發表,這卻反過來證明了文學與社會不可脫離的性能。在形諸文字的與情感有關的文學作品中,隻有為數極少的一部分嚴格地隻與作者自身以及某個個人有關(如隻為自己寫的日記,以及隻為特定的第二者看的情詩等)。就大部分的文學創作而言,自娛與感人兩種品質總雜呈於創作及發表的過程中。也許創作的動機起於自娛,而發表的動機則歸於感人。因此斷然與社會隔絕的作品總是例外。
文學與社會的適應是雙向的。從個人的動機看文學,作家希望社會不僅能夠容納並理解個人的特殊存在,而且能通過對作品的感知而接受作家對社會的召喚。從社會的意願看文學,社會則希望作家通過他們的精神生產傳達社會竭心的追求以及他希望取得的成果,從而展示社會的真實麵貌。一個與世界溝通的開放的社會,當然希望通過作家的工作顯示它可能到達的民主化程度、自由境界,以及它的開放性所帶來的繁富。
因而,一個開放的社會理應要求一個開放的文學。社會總是渴望文學的張揚。這可以看做是社會的自私,也可以看做是社會的介意。當然,苛刻的社會為文學自由的付出可能極為慳吝。但文學的使命卻不是等待施予。文學可做的事,隻能是鍥而不舍地堅持和爭取。要求社會為文學作出慷慨的允諾和大跨度的讓步畢竟近於奢侈,唯一的機會隻在文學自身。
文學要解放人的心靈首先必須解放自身。開闊的視野、自在的心態、放鬆的情緒和從容的表達,將造就一個與開放的社會相適應的充滿生機的文學形象。當然,僅此還不夠,社會也必須在對文學的控製方麵作出新的調整。首先,社會不能如同往常那樣把文學看做是可以隨意捏弄的麵團,更不可把作家群體當做政敵。把文學家看做是隨時都在醞釀和組織陰謀的那種心態是失常的。無可回旋的對於文學事業的僵硬態度以及無休止地向文學發動攻擊的現象,隻能發生在充滿危機的社會環境,而與一個健康社會無涉。
要是我們始終麵對的是噤若寒蟬的作家和小心翼翼的文學,要是我們的精神產品的生產者隨時都感到懸劍之危,他們所能創造的是什麼?失去自由的作家創造的隻能是失去自由的精神。那麼,這一切的最直接的受損害者不會是別人,而隻能是社會本身。一個聲稱酷愛正義和和平的民族,而它所擁有的卻是隨時都可能充當被告的“靈魂工程師”,這本身就構成了悖論。(原載《太原日報》,1993年2月1日)
八、無法拒絕的隱憂
20世紀80年代的結束為中國文學帶來了一個大震撼,痛苦之後是失語,失語之後是緘默。新時期的文學狂歡節的謝幕,宣告激情時代的終結。伴隨著90年代而來的是建立在冷靜反思基礎上的靜悄悄的調整。以往的曆次調整都是一種強加,而這次卻是自覺的、也是一次良性的調整,沒有號召,也不依賴那種無根的“批判”,甚至也不理睬宣傳的喧囂。
當然,商業狂潮的襲擊幹擾了這種平靜。但商業性的影響顯然被宣傳誇大了。我知道嚴肅的作家和學者仍然堅持在寂寞和清貧的一角,他們“臨淵”而不“羨魚”。從根本上看,文學的轟動是反常的。文學之引起轟動,多半是由於文學做了別的什麼,而文學的常態則是受到社會中心的冷淡。股市和金融,政治和戰爭,甚至一個女明星的隱私,都可以造成轟動,而文學基本上不能也不為。文學對於整個社會來說,隻是一種調節,從久遠看是一種滋潤,而總與急功近利無緣。因而文學的天命則是自甘寂寞。
在接近百年終了的莊嚴時刻,回想一百年前那一代中國誌士仁人如何用苦難來譜寫那個世紀末的悲壯樂章,我們就沒有理由用玩笑和膚淺的態度對待人生和文學。我們希望少一些噱頭和脂粉氣,多一點嚴肅精神。眼下閑適太多,調皮和花鳥蟲魚太多,刺激太多,少的是沉雄博大感世憂時之作。19世紀末的憂患消失了,代之以及時行樂的淺薄輕浮。人們!難道金錢和權力把中國所有的良知和正義感都擠壓掉了?
在中國,有才能的作家和詩人不是太多,而是他們要麼漂泊和流浪他鄉,要麼隱居避世。一些應當是雄姿英發的盛年才俊,卻在心理上和藝術上充滿了“老態”,他們的頹唐甚至讓我們這樣年齡的人都感到吃驚。
十年的奮鬥,我們爭來了一些心理和情感空間自由度,但是我們的不少文學家卻在無謂地荒廢和拋撒這些比金子還要貴重的自由。我們從他們那裏聽到了真正的末世的哀音,聽到了在珠光寶氣的言辭包裝之下的庸俗和淺薄。相聲是純粹的語言藝術,它把以北京話為基礎的漢語的機智和潛能發揮到了極致。我對相聲藝術和相聲大師充滿了敬意。但眼下相聲的粗鄙化和庸俗化已讓人感到了這一藝術的可怕的淪落。更可怕的是,它的粗鄙和庸俗風氣在更廣泛的範圍中蔓延,許多的節目主持人,許多的藝術家和作家都染上了這種“相聲氣”。某一個夜晚--其實是所有的夜晚--你打開電視機,隨處可見小市民情趣的廢話和無聊的泛濫,還有所謂的戲劇小品,從南到北的幾個“幽默大師”的逗樂。喜劇不是喜劇,醜角不是醜角,把中國人的麻木和癡呆再現得活靈活現,在他們的演出中,魯迅痛苦的鞭笞變成了興高采烈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