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義德並沒有寫回憶錄的愛好。
他隻是想做點什麼來消磨時光。而他現在能夠做的事情實在太有限。隻有思維,還能夠衝破鎖銬的束縛。
他已經記不清第一次去見辛國邦時,那個黑口黑麵的警司驚訝而滑稽的表情,但是他記得四歲的謝天麟跟他一起玩水槍的情景。清晰得就像是上一秒。
他最早的記憶裏,就包括謝天麟。
他看著謝天麟長大,同時他也在長大。他時常會產生一種錯覺,他其實是為了謝天麟才長大。他因那個男孩而學會隱忍,嚐試背叛。
他知道,如果自已足夠強大,那麼就不必看著另一個男孩悲傷,看著他痛苦,看著他萬劫不複。
他知道,自己是唯一一個真正明白謝天麟的人,他懂他的驕傲與自卑,快樂與痛苦,他懂他的希望和他的冷酷。
他是唯一一個能做這件事的人。
所以他隻是遺憾,因為自己不夠小心,但他絕不後悔。
☆☆☆
十五點二十分。
謝天麟看了看手表。他推門走進去。
在幽暗的角落裏,他找到被反銬在鐵架上那個青年。他慶幸他隻是看起來很疲憊,但不是傷痕累累。
「少爺。」狄義德叫他,神態自若地打招呼,就好像被綁在這裏等死的不是他一樣,跟之前的二十年沒什麼分別,並不阿諛,隻是親近。這個男人叫他做少爺,就跟他叫他「天麟」」樣,並沒有尊卑包含在裏麵。
「阿德。」謝天麟回應。他想知道狄義德是不是恨他,他從那個青年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暗示。
這個叛徒看起來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放鬆,不帶任何偽裝的敬畏、卑賤或者囂張。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自家別墅的院子裏見到狄義德時,那個小男孩看著他的神情。他說,我有一把水槍,我可以跟你一起玩。
這麼多年來,是他跟他在一起。隻有他。
門旁的看守敬畏而戒備地靠過來。「少爺,」他們眼巴巴地瞅著他,戰戰兢兢地觀察他的反應。
所有人都知道,狄義德是跟謝天麟一起長大的。除了他去美國的那三年之外,他們形影不離。但狄義德是個叛徒,看守住他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謝天麟微微點了點頭,將用證物袋一樣的袋子包裏著的手槍遞給他們。「那是單飛的佩槍。」他淡淡地道。
然後,他看到那個被銬住的青年嘴角浮現出一個幾乎可以忽略的笑容。「我已經等了幾天了。」青年說。
示意看守出去,謝天麟來到狄義德麵前,「有什麼沒了的事?」他問。
那個叛徒低頭認真思忖了一會兒,才又再揚起頭來,「少爺,我的事情一向都自己做,你知道。」他笑道:「我都做好了。」然後,又微微皺了皺眉,「你恨我嗎?」他反問。
「你做錯了事。」謝天麟的目光中沒有仁慈,但也沒有仇恨,「但我不會恨你。」
「我知道。」狄義德輕輕地歎了口氣。謝天麟是謝家人,這毋庸置疑。他從出生起一直培養到現在的家族責任感和榮譽感,不會允許他接受任何形式的背叛。發展、壯大謝氏是他存在的意義,不管他是否願意。
「那是我的錯——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泄露了意圖。」他並不是太後悔,看起來。即便是歎氣,愁緒也沒有到達他的眼中,他始終微笑著看著謝天麟。「在那一天,我就對自己說過,如果有一天我為此丟了性命,不會怪任何人。所以,我也不恨你。你應該這麼做。」
「……」謝天麟跟他對視,許久,「那麼很好。」他淡淡地說。
「不錯。」被稱作叛徒男人點頭應和,他確信他們有著相同的想法。「多謝你來送我。那麼,再見。」他說。
謝天麟轉身,走向門口,步伐中看不出任何留戀。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有。
狄義德的目光緊隨著謝天麟,貪婪地把他所有能夠捕捉住的畫麵存入腦海。
他是一個叛徒,而且即刻就會喪命。但那無所謂,無論他背叛誰,他始終忠於自己。如果,如果能夠有驚無險地活到那一天,他會親口告訴他背叛的理由。但現在,他自己搞砸了整件事,所以他決定把背叛的理由永遠埋藏在心底。
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隻有他狄義德會為他這麼做。
狄義德不想死,但他不會為此後悔。
「少爺。」
在謝天麟已經將房門拉開一線的時候,他聽到狄義德匆忙地叫道。他停住了身形。
「你要訂婚了,是嗎?」狄義德打量著謝天麟筆挺名貴的西服,「衣服很稱你。」他說,相信沒有人會比謝天麟穿得更好看,「別那麼不開心,你做得很對。謝擎和單飛都不可靠,」隨後,他揚了揚眉,「如果必須從中選擇的話,我會傾向於謝擎……照顧好自己。」
他停了停,「你不必忍耐太久了,相信我。」他輕聲道,用沒有人能夠聽到的音量。不需太久,如果辛國邦不是一個蠢貨的話。
謝天麟沒聽到最後的那句話——他不需要用耳朵去聽!
在一秒鍾的停留之後,他拉開房門,走出去。
他做得很對。他是謝天麟。他冷酷殘忍,為了保護自己,會放棄任何人。不是嗎?
☆☆☆
利用。
每一隻雄獅都需要建立自己的帝國。建立,或者從另一隻雄獅手中奪取。
當它發現自己無法做到的時候,便會去尋找一個同盟。它們認為這叫做互利。
謝天麟是一隻獅子。
謝天麟是一個決絕冷酷的獅子,他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放棄任何人。
他是在利用單飛,幫他掙脫謝擎的牽製。而當他發現自己的計畫失誤時,理所當然地放棄了他,就像是他對華安琪一樣。
你這個白癡!單飛對自己說,早在你知道謝天麟是頭獅子起,就已經知道;早在你不再追問他為什麼會選中你時,你不就已經猜到了原因嗎?!
你為什麼還不肯相信,你還在幻想,你這白癡,你不肯相信,因為你沒能控製住自己,你為他著迷,被他吸引,你說一切都可能作偽,但他看你的眼神、感受你的方式不可能是假的,你騙自己!
單飛想起,自己早就知道。在他接近謝天麟時,就清晰地意識到。直到他淪陷,他意亂情迷,除了謝天麟,他忘記了一切——或者說他強迫自己不要想起,直到他不得不。
在黑暗中漫長的獨處,給了單飛足夠的思索時間。
一切都是計畫好的。鋪天蓋地的訂婚典禮廣告,孤身一人的地下停車場,墓地等候的勞斯萊斯,這是繼上次那場不成功的綁架之後,更側重於心理的策略。
他們——確切地說是謝天麟,了解單飛。
謝家的兩頭獅子找了他很久了,他們隻是苦於無法接近單飛;而與此同時,單飛忙於從親人朋友的庇佑下脫逃。
真有趣。
單飛記起自己的親友們曾經極力勸阻過他,他們甚至采取極端的措施,從看到報紙那一刻起,像看一個犯人一樣地看著他。他們告訴他很危險,他不應當單獨跑出來,無論謝擎得到了什麼,那也不可能抵消他對單飛的憤怒,而他所需要的隻是一個單飛落單的機會。
然後,單飛給了他!
無論是哄勸還是責罵,他們想避免的隻不過是現在這種局麵,OK,現在單飛以實踐驗證了他們是對的,他們看得更清楚。
單飛活該。
他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寒冷,饑餓,還有……痛苦。抬起手臂,單飛用力地用腕間的鐐銬去砸牆,但是沒有任何用處,他甚至都不能夠藉此發泄心中的怨氣。牆上包裹著的那一層隔音塑膠緩衝了所有撞擊力。
他原來不知道謝擎家的別墅裏麵有這麼好的地方!這是一個關人的好所在,他冷笑著想,你甚至都不能撞牆自殺。
FUCK!FUCK!FUCK!
他不必忙著自殺,謝擎和謝天麟會把這件事幫他做得很完美!他們拿走了他的槍,那並不是為了好玩。
該死的謝天麟!
長久的監禁給了單飛足夠的思考時間。反覆地,痛苦地,絕望地。
他曾經恨過他,厭惡過他,迷戀過他,喜歡過他,憐惜過他,瘋狂地愛過他。
他為了他連命都不要,連兄弟也連累,連至親也傷害;而他利用他,欺騙他,最後出賣他!
因為他沒有了利用價值……還是說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利用的——當浪子回頭的禮物送給謝擎。
對於謝擎,無論從哪種角度,都恨單飛入骨。
這個……黑社會。
狂怒的絕望。
單飛做事從不後悔。他不後悔喜歡——愛過一個同性,但他知道自己會殺了他,如果他還能再見到他!
☆☆☆
他能。
☆☆☆
謝天麟希望手裏拿著的不是香檳,而是威士忌,或者伏特加之類的有點味道的飲料。
不過當然,他此刻不能夠酗酒,他要做的是麵帶微笑地,朝每一個用羨慕的眼神恭喜他的人點頭致謝。
他真喜歡這個晚宴,今晚他收獲頗豐。無數達官顯貴,他們都很有用,無論是對謝天麟本人還是對謝氏來講。
他真喜歡今晚,還有今天。他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
對,這就是他,一個完美的謝氏少主。完美的。
他的言談舉止無一不完美地符合他的身分,以及今晚的氣氛。
謝天麟穿行在人群中,不時地停下來寒暄,他對他未婚妻微笑,甜蜜而且溫柔的。而對方卻是神不守舍的,時常陷入沉思而忘記回應。
沒關係。
謝天麟不在乎。
很好,就是這樣,你能做到。他對自己說,隻要跟你那個完美的未婚妻拍好那些該死的合影,那麼今晚就可以完美的結束了。
在大廳的另一邊,謝擎與華仲這對喜氣洋洋的親家低聲聊著天。
一切都這麼和諧,直到靠窗子的那一邊,一群貴婦發出了尖叫。
一個男人從窗子跳進來。
「閉嘴!」他對尖叫著的貴婦們叫道,無法再忍受那種刺激耳膜的噪音多一秒鍾。「聽著,我不是恐怖分子,也不是歹徒。我隻是沒有請帖!」他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