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她半伏在桌麵上,心不在焉地叫著客人排號。計算機屏幕上一顆顆紫微星宿的名字,分布在生命的十二個宮位,對她而言,和無字天書差不多,卻串連著一個男人的命運,一個她好幾天縈繞心頭的男人的命運。

「回去吧!看妳那無精打采的樣子。搞不懂妳,店開張好幾天了,幼兒園下了班也不幫著妳媽,大明家裏的喪事忙完了就會回來幫我,妳暫時就別來了。」程楚明繞到她身後,瞄見屏幕畫麵,挑眉道:「妳也緊張啦?快回去看著吧,別讓妳媽真被這姓匡的給迷住了,他不是省油的燈,妳那個媽──唉!」

見她聽若未聞,他拉起她,背包塞在她手上,催念著:「走、走、走,別妨礙我做事,快回去!」半推半拉地將她趕離問事間,門在她身後堅決地合上了。

從各個角落投射來的目光含帶著異樣,她朝等候的客人擠個無事的表情,走出佛堂。

街道行人稀落,四下無人時,她用力哈出一口悶氣,扯扯頭發,跺跺腳。

她這是在幹什麼?什麼事都沒有不是嗎?

新店如火如荼開張,大小瑣事纏身,轉移了葉芳芝對那晚她遲歸的諸多不解。匡政如常地與葉芳芝每天為店務見麵,偶爾和她打了照麵,微笑是他們唯一的招呼語言,沒有人再提起那天的事了。

那抹寧靜無言的微笑,和留在她手上的溫度一樣,一直淡化不去。映入眼簾的次數若太頻繁,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他出現以前的平靜生活了,而心中那根被隱隱牽起的絲線會纏縛得更緊了吧?

繞了幾條街,還是走到了嶄新的程家麵館前,匡政挑選的店址和舊店不遠,走兩條街就到,但臨近大馬路,很引人矚目。開張後座無虛席,葉芳芝推出的家常菜色新穎精致、不油不膩,很受歡迎,招牌麵更是來客必點,匡政的想法是成功的,程家麵館很快就能遠近馳名了。

她站在落地窗前,隔著一排綠色植栽往內看去,已過了一般人的晚膳時間,來客少了許多,還是有五成桌坐滿;中式古典又現代的擺設優致不俗,和一般大眾食堂般的麵店有別,剛考完大考的程天佑也幫著在端盤送茶,臉上不再是從前的不耐;幾名服務生穿梭來回,各司其職,一切都在運轉著、活絡著。她鬆了一顆懸掛的心,微笑地盯著弟弟出入廚房和外場的身影。

她的父親可以放心了,母親投入得有聲有色,回到家連累都來不及喊就沉沉入睡。匡政說得對,她是幸運的,葉芳芝雖迷糊,自始至終從未把喪夫的苦楚帶給任何人,她該相信母親的。

「妳覺不覺得燈光色調該明亮一點,菜色會更好看?」

「還好,這樣氣氛比較──」她噤了聲,驚回頭。匡政笑著俯視她,帶點疑惑,「怎麼不進去我們的店坐坐?」

明知「我們」兩個字沒什麼特別意涵,心髒還是有力的地跳了一下。「不用了,我回家路過,看一下我弟弟有沒有在打混而已。」

「進去陪我吃碗麵吧!我有事和妳商量。」他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直接走進店裏,叫住一名女服務生。服務生恭謹地喚聲「匡先生」,歪著頭覷看身旁的她;她下意識閃躲異樣的注意,挪縮到他高大的背影後,他轉頭客氣地問:「來點甜點吧!妳應該吃過晚飯了。」

她隨口應著,神色不安地眼著他上了二樓卡座。他揀了個僻靜的座位,不變的從容姿態,含笑的凝視,她過快的心跳奇異地漸又平緩下來。

她靜待他開口,他垂目沉思,無聲中,碗麵送上,他拿起筷子,神色自若地吃著,速度比平時快些。她不解問:「你老是這麼晚才用餐,對胃不大好吧?你最近好象瘦了。」

他停頓,對她的關注似有動容。「最近有許多事要處理,所以拖晚了些,再過陣子會好一點。」

是什麼事呢?她想問,卻還是沉默,安靜地不打擾他進食。看著碗裏漸空,他溫飽了胃了,內心湧起無端的暖意,她順手遞了張紙巾給他,笑問:「你找我有事?」她知道不會是多意外的話題,八成和店務有關,他們之間要產生別種關聯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嗯。」他語氣謹慎了些,眼神甚至微現惱意。「如果妳方便的話,不過不勉強,隻是我自己處理……比較麻煩。」

「呃?」這可稀奇,他會有什麼棘手的事需要她?「你說說看,別讓我掌店就好。」除了哄那群孩子,她什麼本事也沒有。

他頓了下,說道:「如果可以,麻煩妳和妳伯父說一聲,如果有機會再見到家珍,請他……忠告家珍,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我和她是絕無可能的。家珍既然信妳伯父的看法,那麼請妳伯父幫個忙,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一類的話就別拿來鼓勵她了,坦白說,我很困擾。」

她愕張大眼,「不會的,那一次我明明聽到大伯說你不會是她的……」程楚明表明得如此斬釘截鐵,難道事後又換了個說法?通常助手大明請假她才會到佛堂幫忙,後續駱家珍的動向她並無法全盤了解。

「程先生的影響力不小,我明白有些人喜歡藉由命理之說得到鼓勵或解惑,我沒什麼意見,但是畢竟這和我私人的決定相違背,我不想為了怕傷害家珍而給出空泛的承諾,所以,要請程先生幫個忙了。」

他說得溫和委婉,她的兩頰卻在延燒,她想起了執拗而明豔的那團火焰,真要燎原,恐怕很難阻擋吧?程楚明到底對駱家珍說了何種蠱惑之詞,令她對匡政遲不放手?

她難堪地致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我會想辦法──」

大掌蓋住她搭放在桌麵上的手,施力按住,「不用抱歉,和妳無關,是我麻煩妳了。」

她手顫動了一下,掌溫熾熱,眼光上移,一碗紅豆沙奶酪忽然「登」聲冒放在兩人之間,伴隨譏誚的笑聲,「老姊,原來他們說的匡先生帶來的女生是妳啊!我說呢,匡先生約會怎麼可能選在這種人多的地方!妳不幫忙倒來這裏當客人啊?」程天佑一手高舉托盤,冷瞅著疊在一起的兩隻手。

她慌忙跳起來,推了程天佑一掌,「臭小子胡說些什麼!我們在談事情──」她轉向匡政,勉力堆笑,「你放心,我一定會傳達你的意思,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手心冒汗的同時,她以驚人的速度三並兩步下了樓,腳步紊亂地跑出店門。緊繃的神經一鬆弛,懊喪同時降臨,她在反射性地做一件她不明了的事,她在害怕什麼?

精力盡失,她拖著兩條腿漫走在騎樓,轉個彎進了幽暗的巷口。背後有腳步追趕,肩頭瞬間被有力地握住,「妳忘了妳的背包了!」

她回頭茫然地從匡政手上接過背包,一時反應不上,手撫著額頭,呆立著。「瞧我,真的昏了頭了,謝謝你。」

她的活潑消失了,似心事重重,他好奇地托起她的下顎細審,「妳沒事吧?妳看起來精神不太好。」

「沒事!」臉蛋在他手心裏搖得似博浪鼓,長發裹住暈紅的麵頰,她咧開嘴,露出證明的笑,「這樣是不是好多了?」

他表情不似被說服,但布滿了會意的溫柔,「妳總是這樣讓家人放心嗎?我不是妳的家人,妳可以告訴我無妨,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的話。」

她麵一僵,輕輕推開他的手。「匡政,駱小姐喜歡你不是沒有理由的,你如果想脫身,就不能那麼……」那樣澄明如月的眼神,讓她詞窮了,她期期艾艾地揮手,「再見,我,我回去了──」

有人奔掠過來,截斷了她的話尾,隨手往匡政身上塞了一包黃色的東西,瞬時消失在黑巷裏。他正要定眼細看,一股隱然的戾氣隨後湧至……

「往那邊跑了,東西不在他手上──」

「東西拿來!」

一堆混亂雜遝的腳步從後麵奔至踏來,如蝗蟲過境,夾著一名男人低嘎的吆喝咒罵,她尚未看清情況,匡政迅速攫住她的手,向巷內狂奔。

她渾然不知為何要跑,但匡政的行動快得她來不及思考,後麵似乎發生了一場混亂的巷鬥,巷子是連接兩條主要道路的快捷方式,窄而靜謐,他們若站著不動,遭池魚之殃是免不了的。腳步聲和吶喊聲沒有減弱,尾隨著他們,他們轉東,人群就轉東;往西,人群就往西,火燒眉睫的恐懼使她奮力邁步,緊拉住匡政不放,兩人像連體嬰,她顛躓了好幾次,膝蓋跪磨地麵數下,他都未緩下衝勁,使勁拉著她疾馳如風。

驀然,他向右一拐,拐進一條狹隘漆黑、堆滿障物的防火巷,鑽進盡頭唯一的光源處。定眼一瞧,是一棟舊大樓的後門,他反手扣上鐵鏈,通過穿廊,一個簡陋的旅館接待櫃台赫然在左方出現。櫃台內,一名發型卷短如黑人頭的胖男人,瞇著三角眼端詳氣喘如牛的兩人,大概以為是識途老馬,也不驚慌,拖著懶嗓問:「過夜還是休息?」

「休息。」匡政想也不想,隨便登記了名字,拿了鑰匙,拉著她就朝樓梯間跑,直爬上三樓。到此她力氣盡失,渴喘如失水的魚,一步再也走不動,半臥在走道上;他索性勾住她的腰,拖抱進其中一間房,將她放在床上,停止了漫無目的的奔亡。

她撫著胸咳了半天,抬頭掃了眼俗麗的壁飾、兩旁垂掛著厚重窗簾的密閉窗、雪白的床單、床頭的一麵鏡子,怔怔不知所以,沙啞地詢問:「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裏?」

他拉開窗簾,往下探看了一回,再拉上窗簾,回頭道:「等那些人走了,我們就離開,這裏比較安全。」

「為什麼?我們不認識那些人啊!」她困惑不已,十分鍾前站在街頭和他對話的情景彷佛非常遙遠了,如幻術般,她置身在從未涉足過的場所,和一個對象不正確的男人……思緒如絮紛轉,轉不出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