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好氣地壓著胸口,「駱小姐,妳沒事別嚇人行不行?」
「是妳心不在焉,倒怪起我來了!」駱家珍靠近她,低道:「我明天不來了,妳這裏麵口味太鹹,我受不了,真不知他為什麼百吃不厭!」
「妳真的不來了?」心頭一喜,她四麵瞧,沒看到匡政的影子。「他呢?」
「他有店務要留下來處理,不送我了。不過妳先別高興,」立即澆了盆冷水,聲音越壓越低,「陪他吃飯沒意思,他老顧著吃,不說話,明天周末,這個地方有書畫展,妳約他去看展,到時候妳借口閃人,我再出現。」說得順理成章、勢在必得,顯然周遭的人很少拂逆她。
「拜托,我對書畫一竅不通,怎麼約得動他?」她咬牙。
「放心,那個書畫家是他大學時的教授,他以前還買了一幅他的水墨畫送我爸呢,他一定會去的!」駱家珍放了張宣傳卡在她圍裙口袋,「記得,上午十點。」
這一刻,她真有衝動想氣魄地把卡片撕個粉碎,但她是孬種,這家店才剛開始,三天兩頭有人鬧事任誰也吃不消。駱家珍沉穩不足,膽大有餘,匡政都奈何不了的女人,她不敢輕易下賭注。
六神無主地抬著一盤碎片回廚房,正與匡政看著帳務表的葉芳芝回頭見狀,低呼:「原來外頭摔破盤子的是妳啊!我當是哪個冒失鬼呢!」
她尷尬地把碎片往角落的大垃圾桶傾倒,托盤一放下,兩隻手掌忽地隱隱刺痛,她攤開掌心,暗吃一驚,幾道縱橫的刮傷緩緩滲出微量血絲,她竟渾然不覺!
她咬牙不出聲,張望搜尋著麵紙的蹤影,手腕忽被身後一隻大掌緊握抬高,拉到水龍頭下,用濾過水衝淨。「小心上麵有看不到的小碎片。」
心驟跳,是匡政,她的異樣必然逃不過敏銳的他。
她不敢回頭,廚房人多,他神色自若地替她清理傷口,她若推卻,反倒顯眼。
他從上櫃取出藥膏,替她暫時塗抹,柔聲道:「今天別做了,回去吧!」
她縮回手,擦碰到口袋裏的卡片一角,心意霎時若鍾擺搖晃,左右難決。
「沒事吧?疼嗎?」她一聲不出,心事憋得兩頰通紅,是駱家珍的出現讓她不平靜嗎?但今天並非家珍第一次上門啊!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情思,但得控製兩人關係的平衡,讓她失望是在所難免的了。
「我沒事!」她突然一鼓作氣,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卡片,眼角餘光見無人注意,冷不防塞進他手心,「明天,可不可以……陪我到這裏逛逛?」她說反了,是該問他有沒有興趣參觀,不是陪她。
她懊喪地扯了下頭發,直想一頭撞昏自己。
他讀了一遍卡片內容,意外地看著她,「妳對這有興趣?」她別扭了半天,原來是想約他看展?摔破盤子是為此心神不寧?他讓她感到說出這個請求是如此艱難嗎?
他滿腹疑竇,觀察到她睫毛上微有濕意,硬起的心腸軟化了,脫口說出他自己都覺得不妥的決定,「明天一早我去接妳,九點可以嗎?」
她一臉驚訝,事情有這麼容易?「你真的要去?」表情完全不是他預期的驚喜交加。
他忍俊不住,疑問:「妳希望我拒絕嗎?」
她登時支支吾吾,有些倉皇,「這樣?那……那好吧!我──先回去了!」
跑得可真快,圍裙都忘了脫下了。
他抱臂傾思──他突然有興趣探一探,一向藏不住心機的她,除了他,何事能讓她慌了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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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直覺沒錯,程天聆稱不上百分百外放,但體內的一股青春活力是可以輕易感受到的,要說她對這項需潛心鑽研的靜態活動產生興趣,未免不相稱了點,對她而言,那一幅幅蒼勁有力的墨寶和花鳥工筆畫,不過是「恐龍的嗜好」的代表吧!
從一踏進展覽會場,那雙眼晴就沒好好凝聚在一幅作品超過十秒鍾過,不時飄移到會場入口,若不巧和他的目光對個正著,她立時堆笑,說些應景但全是外行的評語,比方說──「太猛了,這荷花跟真的一樣耶!」、「啊?三百多個字!如果寫錯其中一個字不就要從頭來過?這個人會不會常常抓狂?」、「是不是要像那個古人王羲之一樣把一缸水寫完就可以變這麼厲害了?」
他終於耐不住了,不動聲色問:「妳常看這一類作品展覽?」
她漫不經心答:「是啊!」入口處彷佛有塊大磁鐵,不斷吸引她的目光。
他不再多問,直接將她拖到一幅雨中山林水墨畫前,指著畫的右上方兩行龍飛鳳舞的草書,淡聲道:「既然涉獵不少作品,應該知道這上頭寫些什麼吧?念念看!」
她愕然,想不出借口拒絕這項超級任務,僵立著辨認一群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變形字。她硬著頭皮,似學舌鸚鵡念出:「料……春風……吹酒醒……微……山頭……」後麵幾個字聽不見了。她不想貽笑大方,幹站著也不是辦法,暗自咒罵著遲不出現的始作俑者。他徑自接口替她念了一遍:「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原來不難嘛!她學生時代聽過、背過這闕詞,知道它的涵義。他靜視她,溫涼如水的目光變得深邃幽遠,撫平了她的臊意,他笑道:「這麼多作品裏,我最喜歡這一幅,知不知道為什麼?」
她咬著唇,默立著,強烈地接收到了他眸光中輻射出的訊息,有些怕說錯地啟口:「你遇過一些事,讓你難受過,現在累了,什麼都不想要,不想被打擾。我想,我打擾了你……」
他麵有訝色,意外於她年紀輕輕,竟有善解人事的靈敏!她沮喪地低下頭致歉:「對不起,我不應該約你來的,可是……」眼角濡濕,模糊的光影中掃到了一襲曼妙紫色身軀,逐漸迫近這裏,她衝到喉口的話吞了回去。「那不是……駱小姐?」焦點轉得生硬,他依著她視線看去,麵色突變古怪。
「匡政,真巧,你們也在這裏!」駱家珍朗笑燦亮。
他揚揚眉,「家珍,來這裏做什麼?」出現此地絕不會為了怡情養性。
「在附近拍平麵宣傳照,剛結束,繞過來瞧瞧啊!」極順口地解釋。他微覺不對勁,但無意深究,他知道她最近和駱進添交好的模特兒公司老板簽了約,雖然玩票性質居多,還是得不時配合公司的活動趕場。
「哎呀!我、我想起來了,」程天聆突喊,一副驚醒貌。「我還有事,差點忘了,現在得趕到幼兒園布置教室,下星期一是教學觀摩日。對不起,兩位,我先走了,你們繼續參觀。」
無論這個理由多蹩腳,她都不能再待下去,不能再承受匡政的暗示。她喜愛這個背後一片模糊的男人,想看到他快樂,她不該帶給他困擾,包括她的情意,一絲絲載重都會是他的負荷。
她迫不及待地奔至出口,不敢回頭望,離開了那棟建築物,塵囂聲四起,陽光熾盛,刺花了她的眼,她微覺暈眩,朝印象中的公車站牌走去。
一手舉在額前遮擋陽光,淚翳中,她看不清馳近的公車號碼,指腹輕捺過眼睫,再擦抹在牛仔褲上,淚水被布料吸收了,一腔神傷仍舊濃重。
等候不久,垂擺在身旁的手在驚駭中被人強執起,將她的身軀帶往另一個方向,她被動地隨之奔跑在激活的公車排煙中,踉蹌地跟著跳上了公車後門。
門一關,靠在門旁橫杆上,在咳喘中望見帶領她的人,正深深凝視著她,唇畔泛笑,「在發什麼呆?妳差點錯過公車了!」
她視線又模糊了。這男人,不必做什麼事,就可以使她又歡喜又憂傷。
「匡政,我該怎麼做?」她喉聲沙嗄。
「做妳想做的。」
她破涕為笑,想了一下,把臉埋進他胸前,兩手圈住他的腰。幾秒後,她背上也多了隻手臂,輕攬住她,她得到了夢想中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