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望著那張誠摯的大臉,牛青石的心情稍微好些了。
各家大老爺一起出來了,雲岩寺門前一陣忙亂,收牌局、抬轎、載人、呼喝,一下子走得幹幹淨淨,安靜無聲,隻留下繼續打盹的小販。
正午驕陽炙熱,曬得臉孔發疼,牛青石突然感到很熱、很疲倦。
他好想回家,看爹,看弟弟,看妹妹;他僵硬地挪動手臂,一一收好箱籠的抽屜,再挑起扁擔,拖著沉重的腳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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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七巧抱住頗有重量的千裏鏡,汗流浹背地跟著大哥哥。
咚!大哥哥的博浪鼓掉了下來,他卻是無動於衷,繼續向前走。
她忙用左手挾緊千裏鏡,蹲下小身子,撿起博浪鼓。
咚!咚!咚!她故意搖了好幾下,可是大哥哥完全沒聽到。
「大哥哥!」她不斷喊他,可大哥哥走得好快,不管她怎麼喊,他都好象聾了似地,她隻好拚命跑,努力追上他那好大的步伐。
怎麼辦?!她急得快哭了,大哥哥走個不停,她快跟不上了。
忽然感覺肩膀癢癢的,她轉頭看去,立刻嚇得寒毛倒豎!
就在她的鼻子前麵,一隻胖大黑蜘蛛正在蠕蠕爬行,毛茸茸的八隻爪子就像八條毛蟲,正往她的鼻子攀爬過來。
她驚恐至極,忙用博浪鼓去撥,誰知那蜘蛛好象長了翅膀,瞬間一躍就跳上了她的右手手背。
她全身僵硬,就看著蜘蛛伸出長黑毛長腳,一步步往手臂爬來,那蠕動的刺癢感覺令她腦袋一片空白,驚懼的淚水也急瀉而下。
「大哥哥,救命啊!」
她雙手亂揮,兩腳亂跳,手裏的東西也扔了出去,拔腿就跑。
偏偏石板路凹凸不平,她小小的腳掌絆到石頭縫,整個小身子就往前麵的大哥哥撲了過去。
牛青石正將扁擔從右肩換到左肩,驀地一個小小人兒衝過來,他心神恍惚,一時不留意,雙手失去重心,兩腳往後踩了幾步,就是無法穩住身體,整個人和箱籠連同那個小人兒一起跌到石板路上。
碰!咚!嗆!叩!叮!各種物品摔落地麵的聲音此起彼落。
「大蜘蛛啊!」七巧大聲哭叫。
「什麼?」牛青石跌倒在地,但雙手仍本能地護住小姑娘。
「嗚啊!有蜘蛛!在我手上啊!」
「嚇,在這裏。」牛青石看到一隻大黑蜘蛛爬在地上,立刻隨手抓來一塊事物,用力砸了下去。
「啊嗚!」七巧覷了一眼變成肉醬的蜘蛛,又是放聲大哭。
牛青石趕忙坐直身子,扶好大聲啼哭的小姑娘,安慰道:「小姑娘,蜘蛛沒了,不要怕,別哭了。」
「嗚,好可怕!蜘蛛要吃我……我不給吃,會痛啊!」
「蜘蛛被我打死了,牠不會吃妳了,別怕。小姑娘,妳爹娘呢?」
「大哥哥,我要還你千、千裏……哇嗚嗚、嗚嗚,好嚇人……」七巧餘悸猶存,抽抽噎噎哭個不停,話都說不清楚了。
這不就是剛剛那個有一雙好奇大眼的小姑娘?牛青石一下子清醒過來。他交給她一支千裏鏡,卻因遇見蓮心,心情煩悶,竟然忘記跟她拿回來。
可是小姑娘兩手空空,千裏鏡呢?
他放眼尋找,入目盡是一片狼藉,灑了滿地的梳子、針線、紙筆,還有飄到水漥的絲帕和扇囊、撞歪的竹編小屜、碎成幾十塊的鏡玻璃和小瓷盤;而拿來砸扁蜘蛛的「武器」則是一方已然裂開的硯台。
他拿起摔落身邊的千裏鏡,一顆心更是跌落深穀,魂兒都散了。
所有的雜貨,不管是昂貴的,便宜的,也不管是托售的,或是割貨的,如今損壞了,弄髒了,全部都得由他自負損失。
他欲哭無淚。不能怪小姑娘,都怪他心神不寧,沒將箱籠抽屜拴緊,以致於一跌倒,就將他吃飯的家當摔壞了。
夏七巧哭哭啼啼地以手掌抹淚,看到大哥哥拿著千裏鏡發呆。
怎麼辦?她摔壞千裏鏡,又撞倒大哥哥的攤子,她闖下大禍了。
「嗚……」她壓抑著不敢哭出聲音,囁嚅道:「不要抓我……」
「小姑娘,我沒有抓妳。」牛青石放下千裏鏡,輕輕拍掉她身上的灰塵,露出溫煦的微笑。「幸虧妳沒有摔傷。」
「不要抓我去賣掉。大哥哥,我要回家,我要找娘啊!」
「我怎會抓妳去賣掉?」牛青石扶小姑娘站起,從小屜拿出一條幹淨的帕子,蹲在她身邊,幫她擦掉眼淚鼻涕。「告訴大哥哥,妳住哪裏?我送妳回家。」
「嗚,我住吳宮巷……」
牛青石想到了吳宮巷的大戶人家。「妳是夏家的小小姐?」
「嗚……嗚哇哇,你會賣掉我,換銀子,賠你的千裏鏡啊!」
麵對這個不知所措、單純又驚恐的小姑娘,牛青石憐惜地摸摸她的頭。「別怕,大哥哥不會賣妳,千裏鏡壞掉就壞掉了,別去想它。」
「可是、可是你的東西……」望著散落滿地的雜貨,七巧還是又怕又慌。「蜘蛛咬我,我好怕,撞到你,害你跌倒,嗚嗚、哇嗚……」
「唉!這麼愛哭。」牛青石將帕子塞到她的小手掌,實在不知如何哄她;他家小妹成天笑嘻嘻的,就算要哭,啼個兩聲就沒事了,哪像這位小姑娘哭個沒完沒了,比午後的大雷雨還要驚人。
但他無法忽視那張哭得雙頰通紅、小嘴扁扁的小臉蛋,於是在口袋裏摸了一下。「小姑娘,妳看這是什麼?」
「錢。」七巧抬起淚眸。
他雙手合十,將銅板藏在兩手掌心之間,忽然雙拳一握,笑道:「妳猜猜,現在銅板在左手還是右手?」
「左手。」七巧很肯定地道。
「沒有。」他微笑鬆開左手,空無一物。
「那一定是右手。」她眼角還掛著淚珠,不服氣地再猜一遍。
「也沒有。」攤開右手,空空如也。
「不見了?」她驚訝地瞪大眼睛,大哥哥怎麼變的?
「在這裏。」他兩手在頭上摸了一下,神奇地從耳朵後麵拿出銅板。
「咦!」她好奇地盯住銅板,生怕它又會突然消失。
「小姑娘,這是神仙給的神仙錢,妳如果再哭,它又會變不見喔。」
「真的?」七巧已經完全收了淚水,圓睜那雙好奇的大眼,濕潤的長睫毛眨了眨,驚喜地問道:「大哥哥,你遇見神仙?」
「心誠則靈。」牛青石拿起她的小手,將今天唯一收入的一枚銅錢放進那柔軟的掌心,笑道:「給妳神仙錢,妳想哭的時候,就摸摸它,告訴自己,不哭了,不然神仙不見了,就無法保佑小姑娘了。」
七巧似懂非懂地望著小銅錢,感覺大哥哥的手十分粗糙,好象是一塊硬牛皮,不覺伸出一根指頭,好奇地輕觸他長著硬繭的粗指節。
「大哥哥,你叫神仙修好你的東西,你又可以做買賣了。」她嗓音稚嫩,興奮地出主意。
「神仙也沒辦法了。」牛青石黯然地縮回手,開始撿拾地上的東西。
七巧握住銅錢,放進口袋裏,不明白大哥哥怎麼不笑了。
世上有神仙嗎?如果真有神仙,應該讓大家穿好看的衣服,而不是像大哥哥穿破衣草鞋,沒錢娶漂亮的蓮心姐姐,還被那個凶大娘罵得快哭出來,現在她又撞壞他的箱籠,大哥哥的心裏一定很難過了。
她的小手碰到口袋裏一個堅硬的東西,她沒有猶豫,立刻拿了出來。
「大哥哥,給。」
「給什麼?」牛青石轉過頭,眼睛被亮光一刺,原來是一枚閃亮的銀元寶躺在她的小掌心,足足有二十兩的份量吧。
他驚訝地蓋上她的指掌。「快收起來,錢不露白。」
「大哥哥,七巧八歲,懂事了,我弄壞你的東西,就要賠你。」
「不用了,大哥哥自己會處理,我不能拿妳的錢。」
「這是我娘給我的功德錢,要我拿給雲岩寺的大和尚,他會幫我點一盞光明燈;可我不要點燈,廟裏的燈很多,不差我一盞,我回家在自己房裏點蠟燭、念經文就行了。」七巧一板一眼地說明。
「點燈是保佑妳平安幸福,一定要點的。」
「我不要。」七巧仍執拗地遞出元寶,大眼水靈靈地,再綻開嬌憨童稚的笑容。「燈在廟裏燒呀燒,燒完就沒了,可我給大哥哥賠你摔壞的東西,你去做買賣,等賺到了錢,就可以娶蓮心姐姐了。」
「不行,我絕對不能拿。」牛青石心頭一緊,但仍很堅定地回絕。
「大哥哥,我要走了,娘會找不到我的。」七巧踮起腳尖,將元寶放到牛青石的口袋裏,轉身就跑。「大哥哥,我走了!」
「小姑娘,不行的……」牛青石拿起元寶,打算塞回她的手裏。
「喂!站住!」背後傳來吆喝聲。「你在我家門口倒了一堆破爛,叫我怎麼出門?哎唷,這玻璃碎片紮腳啊!」
牛青石忙轉過身,一個橫眉豎目的男人正抬起右腳察看「傷勢」。
「對不起,您受傷了?」
那男人拔掉鞋底的碎片,扔了開來,氣呼呼地道:「還好沒受傷,不然我立刻叫你吞了這麵破鏡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清理幹淨。」
牛青石一再地道歉,跪到地上,一一清理地上摔破的買賣家當。
炎夏正午,日頭毒辣,他的汗水大顆大顆地跌落石板地麵,立刻幹涸成一塊又一塊的無色汗漬。
口袋沉甸甸的。她剛說她叫什麼?七巧?吳宮巷的夏家七巧小姐?
他抬起頭,望向她離去的方向,心底彷佛吹過一陣清風,日頭似乎也不再那麼炙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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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索,一群人不畏寒冷,縮著脖子,雙手籠住袖口,擠在糧行門前看熱鬧。
「何老板,你一定要換我這批麥子,全部發黴長蟲了。」
牛青石身上穿著夏天的單薄麻衣,腳底也仍是透風的草鞋,臉色有些蒼白,手臂冷得顫抖,指向身後一車的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