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我說小哥啊,這白紙黑字契約載明了,貨經售出,概不退回,咱們銀貨兩訖,這個牛字不是你劃的嗎!」何老板抖出一張紙。

一個「牛」字兩端往上鉤,活像一對半角,牛青石握緊拳頭道:「沒錯,是我親筆所劃,但你也不能賣我壓了好幾年的爛黴貨,叫我如何去磨麵粉賣人家?」

何老板瞟向桌上一堆長了綠黴的麥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嗬,我怎麼知道不是你調了包,故意拿一批爛貨來誑我?小哥,做人要誠實啊。」

牛青石忍住氣憤,又是顫抖地拍向麻袋。「這上頭有你糧行的標記,我從倉庫運出來,直接拉到磨坊去,怎知一打開,全部是壞的。」

「喂,姓牛的!你可別信口雌黃!」何老板用力拍下桌子,惡狠狠地道:「我何記糧行立足蘇州二十年,多少官家富商都從我這裏進五穀雜糧,我要敢賣黴米,早就被砍頭了,還由得你在這兒胡亂呼喝!?」

「可你賣我劣質的、發黴的、腐爛的麥子,這裏全部是證據!」

「牛青石!你再敢誣陷我何記糧行,小心我告上官府,讓你一輩子挑糞扒上,永不得翻身!」

「何老板,你不講信用,故意讓我看好麥子,再賣我壞麥子,你……沒有誠信,以後、以後沒人跟你做生意!」牛青石氣極,說話也結巴了。

「哼,以後你還有本錢做生意嗎!」

何老板露出鄙夷的笑容,目光故意放在他衣衫上的大補靪。

牛青石驀然明白了,拳頭握得更緊,所有的血流往腦海裏衝去。

對何老板來說,十兩銀子是一筆微不足道的小生意,有沒有他這個主顧都無所謂。就算給了劣質貨色,讓他從此不再上何記糧行買貨,對何老板也沒有任何損失,不過是出清存貨罷了。

「你欺負我!」他怒吼道。

「你無憑無據,說破了嘴也沒人理你,別在這兒阻擋我做生意了,走開!走開!」何老板揮手趕人,突然眼睛一亮,在人群中發現他的大主顧。「哎呀!是高管家啊,您這個月進的五十石米,都給您準備好了,先進來喝口熱茶吧。」

一旁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聽進牛青石的耳朵裏,全成了嘲弄。

誰叫他自不量力想做生意!他向小姑娘「借」了二十兩,以八兩賠掉摔壞的雜貨,一兩幫爹爹弟妹買新被和冬衣,一兩還掉賒欠多時的租金,剩下十兩,全數拿來買麥磨粉,準備運到鄉間兜售,賺幾文錢過年,再連本帶利還給小姑娘,怎知卻遇上一個專門欺負窮人的勢利何老板。

都怪自己不識字,也怪自己年輕識淺,太容易相信別人;早知道他應該去找安居樂,請他去問周府的帳房先生,查看那張契約是否妥當。

一切都太遲了。

他懊悔莫及,忍住寒風吹襲,吃力地拉起板車,避開眾人同情嘲笑的眼光,隻想盡速離開這間殺人不流血的糧行。

不知走了多久,他全身凍得發僵,抬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外城河邊。

河水滾動,枯葉飄零,雜草焦黃,天空籠罩厚厚的烏雲,景象荒涼至極。

他長歎一聲,將一袋袋麥子搬到地麵,從懷裏拿出打火石,引燃一把枯草,再放到這堆發黴的麥子上,很快就燒起熊熊大火。

火光刺痛了他的眼晴,他以衣袖抹去眼眶淚水,拿起原先用來鏟麥子的鐵鏟,用力插下泥地,開始挖坑。

他沒注意到身後的兩個中年男人,他們從糧行一路跟他走來外城河。

「風蕭蕭,淚茫茫,一把麥子燒去了;人情冷,世事涼,小哥痛心掘墳坑──不對啊,小哥為什麼要掘墳坑?」

陳萬利捋著胡子,吟了幾句詩,歪頭不解地瞧著牛青石。

「老爺,您就別站在下風處,小心沾了一身的灰。」他的忠心管家陳發將他拉開幾步,免得被火星子燙傷。

「我說小哥莫不是想不開,打算引火自焚?」陳萬利一驚,也沒空吟詩了,忙喚道:「喂,我說這位牛小哥,天幹物燥的,你燒這堆火作啥?」

「壞掉的麥子,燒了。」牛青石賣力挖坑,額上已冒出汗水。

「你全部燒光,也沒證據告那個黑心腸的何老板了。」

「自古以來,沒有窮人打贏的官司。」牛青石仍奮力掘起泥土,神情既憤慨又無奈。

「說的也是。」陳萬利心有所感,看來這位年輕人是深刻體認世情了。

可不知道這會讓他憤世嫉俗、一蹶不振呢?還是轉了個性,學會變通?或是有樣學樣,大家一起當奸商?他決定試探一下他的想法。

「其實啊,小哥的麥子要是磨成了麵粉,任誰也看不出發黴,即使有米蟲,也被磨成了粉身碎骨……」

「不成!」牛青石停下動作,望向這位彌勒佛也似的大老爺,神色嚴肅地道:「磨坊老板也這樣勸我,他說很多人都如此做,但我做生意就是要誠信,賣出去的東西一定是實在的,不能欺騙人。」

「小哥沒做過生意吧?」

「我做過賣貨郎。有人說我賣的是劣等貨,可我就算是便宜的繡線,也是走了好幾戶店家,比價格、比成色,這才挑出最好的貨色來叫賣。」

「隻是蠅頭小利的生意,何必這麼辛苦呢?」

「蠅頭小利也不能欺騙客戶。絞繡線的絲綿不足,繡線容易斷裂,客人下次就不會再買我的繡線;同樣的道理,我若賣出發黴麥子磨的麵粉,客人吃了拉肚子,我也沒臉再去麵對他們。」

「不過,何老板那張臉還是紅光滿麵,活得很好啊。」

「我是吃了虧,但他繼續偷雞摸狗的話,遲早有報應。」

牛青石皺起一對濃眉,灼灼目光變得黯然,仍低下頭去掘土。

十兩銀子已讓火焰吞噬,就算何老板終有報應,他又要如何捱過這個冬天?

「小哥,回去做賣貨郎嗎?」陳萬利又問。

牛青石將一堆灰燼撥進土坑,搖搖頭。「天氣冷了,大家不太出門,也許……」也許找個大戶人家賣身當長工,賺取固定收入吧。

「所以天氣冷了,你升火取暖?」

牛青石持續地撥掃灰燼。「不是。這麥子不好,不能隨便亂丟,否則有人撿走,昧著良心賣掉或磨粉,又有更多人要吃虧。」

「小哥想得周到,很好。」陳萬利讚歎一聲。「小小年紀,難得仁厚呀。」

「小兄弟真是好人。」陳發見機行事,又是幫老爺灑銀子的時候了,他掏了腰包。「這裏有幾錠碎銀,你拿去貼補部分損失。」

「我不是乞丐,我不拿你的錢。」

牛青石抹去額頭汗水,將最後一坨灰燼撥入坑裏,望著逐漸熄滅的火花,他想到了那個炎炎夏日正午,想到了七巧小姑娘攤著大元寶的粉嫩小手掌,也想到了她那張嬌憨可愛的笑臉。

他用力搖頭,再鏟下泥土,掩埋灰燼。

「阿發,收起來。」陳萬利擺手示意,走到半青石身邊,頗感興味地拍拍他的背部。「瞧小哥人窮誌不窮,腳踏實地,心地好,肯努力,有見識,有骨氣……唉!這身子骨是單薄些,你叫牛青石?幾歲了?」

「我十六歲。」牛青石沒空理會這位笑咪咪的奇怪大爺,專心用鐵鏟拍平填實的土坑。

「家裏還有什麼人?」

「有爹爹,弟弟,小妹。」

「如果我沒猜錯……」陳萬利得意地捋胡子,他是見多識廣,一猜便知啊。「你家弟弟一定很會念書,你賺錢供弟弟讀書?」

「嗯。」牛青石又用腳踏了踏地麵。

陳發心知肚明,老爺的大善人心腸又在蠢蠢欲動了。十一年前撿回一個哭墓娃娃回家念書,如今又想撿個現成的聰明孩童幫陳家掙功名?

「老爺啊,我們陳家今年已經出一個秀才了。」

「我不打他家弟弟的主意,我要的是他。」陳萬利指向牛青石。

牛青石不明所以,低頭看了自己一身破舊的衣裳,不知道這位大老爺要他的什麼東西。

陳發又道:「老爺,咱陳家上上下下精明能幹,連仆役丫鬟也像泥鰍一樣滑溜,不缺人手幫忙做生意啊。」

「是不缺,但我們可以為蘇州城養出一個做生意的人才。」

「可老爺剛剛才說,蘇州奸商太多,不打算在這兒設貨行了。」

「我不設,他可以設啊!」陳萬利越說越開心,心底正在醞釀一個宏偉的大計畫。「牛青石,有興趣跟我學做生意嗎?」

「我不認識你。」牛青石謹慎地道。

陳發趕緊幫老爺打知名度。「你去問你熟識的店家,看他們是否聽過紹興大鹽商、大善人陳萬利陳老爺,就知道我家老爺是何許人物了。」

陳萬利又笑咪咪地道:「我在揚州有一間貨棧,各式貨物南來北往,四通八達,讓你看上兩年,保證學得其中精髓。對了,你識字嗎?」

「不識。」

「唉!那得再加上一年了。就三年的時間,你跟我上北京,下廣州,四處見見世麵,增廣見聞。」陳萬利興奮極了,雙眼發光,恨不得立刻拐走這隻大牛,好好調教他經商的本領。

「我不能離開我爹和弟妹。」牛青石如聽夢話,不置可否地搖頭。

「我給你三年一百兩的安家費。這段期間你待揚州,吃我的,住我的,我不會再給你薪餉。三年後,我借你一百兩銀子,你去發展自己的生意;再過一年,你要還我二百兩。」

牛青石聽得胡塗,覺得很不可思議。借一百兩得還兩百兩,實在是獅子大開口,但三年一百兩的安家費他可聽得清清楚楚。

陳發察言觀色,他的任務就是及時提醒老爺做事不可太過莽撞。

「唉!老爺,你嚇到牛兄弟了,這麼重大的決定,哪是你唬弄個兩句,他就會乖乖跟我們走。」

「是了!」陳萬利擊掌笑道:「牛青石,我三天後離開蘇州,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我住迎賓客棧天字第一號房,想通了就來找我。」

陳發猛點頭,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我家老爺從來不收徒弟,牛兄弟,這可是你千載難逢的機會喔。」

牛青石握住鐵鏟,望著兩個彌勒佛也似的人物離去,腦袋還是一團混亂,猶不知自己到底遇見了何方神聖。

寒風呼呼地吹,吹開了烏雲,吹皺了河水,波光瀲灩,倒映出一片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