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白的光線射入額頭,伴隨強烈的痛楚。仿佛為了逃避一般,意識向遠方飛升,陷入如雲的——混沌。
雙眼被緊緊束縛,無法睜開,見不到周圍景物,卻漸漸聽到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捉到你了!”
清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肩上驟然傳來熟悉的壓力,係在腦後的紗隨即被抽開。眼前豁然一片大亮,不適應地眯了眯眼。用胳膊圍住他頸項的人側身彎腰,精致而純美的容顏映入他才打開的眼簾。
與自己相對視的人,有著白皙如細瓷的肌膚,彎彎卷卷的長發,像妖精般清澈透亮的冰綠色眼眸。手指不由得撫摸上那張容顏,在他如花蕊清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像——黑發紫瞳的魔界之王。
“……笨蛋天使,扮鬼的是我,應該是我抓你才對啊。”愛憐地說著,輪廓鮮明的魔族男子微笑著眨了眨妖冶的紫眸,從少年手中抽回紗巾。
“誰叫你那麼慢!”少年任性地嘟起嘴巴,陽光透過樹陰化為斑駁的金粉,印曳在他光亮的額頭,長長的白袍,搖蕩出虛幻的光影。少年的背後揚著一雙潔白的羽翼,那是——身為光明之子——天使的證據……
望著戀人白色的翅膀,男子的眼中閃過片刻的失神,“我剛剛做了一個夢……”背靠腰身足有兩人合抱粗的巨木坐下,他撐著下頜,微微挑起眉。
“夢?”張著純潔大眼的少年攀著他的手臂坐在他身畔。
望著少年仰起臉來專心聆聽的可愛模樣,他不由得微笑著舒展開自己才蹙起的眉頭,怕他擔心又像是在勸慰自己般地說道:“那隻是夢而已……”
“到底是什麼嗎?我要知道!我要知道!”搖晃著他手臂的天使不依不饒地問著。
他微笑抿唇,“沒辦法,一張開眼睛,我就忘掉了……”
“真的?”天使懷疑地偏頭問著。
“嗯。”他輕輕地頷首。夢,總是張開眼就會忘掉的,隻是為何那夢中的悲傷如此鮮明,像在預兆遙遠的未來,或是很近的現在,他將會失去極為重要的東西……
心髒抽緊,像被絲線層層束縛。
不祥的感覺伴隨不安侵襲而來,在他英俊的臉上抹下一層濃重的陰霾。
戀人近在咫尺,隻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擁抱住的距離。可是為何還覺不夠,害怕在眨眼之間,在一不留神之時,深愛的戀人便會被傷害被奪走……因為他是天使,而自己卻是妖魔之王啊。
為何兩個世界的生物竟會誤打誤撞地相遇?為何從未對任何事物動過心的自己竟為他癡戀成狂?而那樣的過往再追憶也沒有用了,早就深深陷落這情感的沼澤,再也不願從這其中獨自逃脫。
深深的愛與深深的懼怕反複糾纏激烈交戰,懷中這具溫暖柔軟的身體如此地舍不得放他離開,卻又害怕強留他在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會讓他受到傷害。
“我想…”嘴唇猶豫地開合了幾下,聲音在喉嚨中上下翻滾,終於下定決心般地,他搬起少年的臉,眼睛凝望著眼睛,由頰邊滑落的黑發混入少年淡金色的發絲中,相互糾結,指肚摩挲劃過他的臉頰,他吐出決定命運的幾個單音,“我們走吧……”
“走?”少年迷茫般地睜大眼睛,“去哪裏?”
他聽到自己低沉的聲音炙熱而顫抖,“去人間界啊。”
“為什麼要去那裏?”少年質疑地反駁,“人界的水和空氣都不如魔界清冽,也不如天界美麗,是個異常混亂的地方哩!”
“可是……”紫色的眼眸因痛苦而變得更加深邃,“在那裏沒有會因為反對我們在一起,而來傷害你的人……”
他不由得抱緊懷中的天使,屬於他的,他所深深眷戀的天使。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在他們相約見麵的地方會突然跳出魔界派來的暗殺者,九曜絕不允許身為魔王的他和一個天的子民在一起……他不敢想象有一天,他來到相約的場所,卻隻看到戀人冰冷的屍體。也不敢想象,當天界發現他們的事後會阻止他再來與他見麵,那自己將會落入何等瘋狂的境地……
其實,就隻是一個簡單的願望,想要和所愛的人生活在一起。
妖異的紫眸凝視住冰綠的眼睛,他吐出仿佛誘惑般的低語:“你也不願意看到我屬於別人吧,你喜歡我對不對?”
“是啊。”少年的天使不假思索地回答,翹起薄薄的嘴唇微笑起來,“我喜歡你。”
陽光綠樹,戀人的笑臉,令妖魔的心溫暖起來,回應般地,他靜靜地幸福地笑了。
力量可以拋棄、權勢可以放手,就連這個出生以來居住的世界都可以逃離。到陌生的國度中去,他要的就隻有眼前的這個天使而已。
☆☆☆
隱瞞身邊所有的親信,他不動聲色地做著離開的計劃,暫時不與天使見麵,讓九曜以為他已經死心。卻其實是為了麻痹他們的警惕,他不想被誰發現他們在何時離開去了哪裏,壓抑、忍耐隻為了能過上不想被任何人打擾的隻有兩個人的幸福生活。
偶爾回過頭,在宮殿的長廊盡頭,他的目光會與那一直凝望著他的少女的視線相遇,然後他會率先輕輕地閃避開她的眼神。他隻想對愛著的那一個人溫柔……
魔界的月是紅色的。
盛妝的美麗少女阻擋在他的麵前。
那是他要離開的那夜,在原以為絕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路徑上。
他感到一陣慍怒,因少女伸臂阻擋的姿態。如果耽誤時間,讓他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怎麼辦?如果因此引發九曜的注意前來阻攔怎麼辦?
“讓開。”他低聲吐出冰冷的字句,企圖用眼神來恫嚇這個向來溫婉的女孩。
“為什麼呢……”少女第一次在他的麵前用仰首的姿態悲傷地質問,“你為什麼不肯試著接受我。了解我?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子呀……”
“你怎麼知道我會在今晚動身?”他皺眉望向左右,隻關心還有沒有被別人發現。
屈辱的淚緩緩劃過少女的麵龐,她咬住嘴唇說著“我知道你所有的事,因為我一直都隻注視著你一個人”時的樣子或許本該是楚楚可憐又可愛的,但他竟隻覺得一份不想要的感情是如此厭煩。
“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
像霜雪一樣的話語和冰鋒一般尖厲的眼神凍結少女未盡的言辭,披著一頭綿延暗夜般的長發,從身邊擦身而過的男子,月色下清澈妖冶的紫色眼眸竟然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隻是一直凝望向前方,那個他渴望恨不得能更快一步到達的彼岸……
拋棄一切過往、舍棄所有的下屬親朋、甚至不惜去傷害用真摯之心熱愛著他的女子,就隻為能與心愛的天使相伴相守。戀愛的心是多情的也是無情的,因為那是狹小到隻能容納一人的空間、因為那是絕對純白惟一的信仰。而當他滿心期待地趕到約定的人間界入口時,除了那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之外,見到的還有……
八位身著黑衣的執法天使!
瞬間,寒冷的感覺由脊背躥起如冰水浸漫全身。他怕的不是自己會被執法的天使傷害,而是自己心愛的少年會麵臨何等的命運與處罰。與妖魔私通甚至私奔的罪責一定不輕吧?見到愛人害怕瑟瑟的模樣,他的心被握住一般劇烈地痛楚起來。
安慰的言辭已經無效了吧,但是他還是有一個方法可以不讓他們就此分離,望向愛人冰綠色的眼睛,他用盡所有的溫柔向他低語:“我們去人間好不好?”
“他不能和你去。”執法天使冷冷地開口,“你身為妖魔卻敢引誘天使墮天,必須接受應有的製裁!”
別人的言辭如風劃過耳邊,不留絲毫痕跡,他不懼不怕,隻凝望自己不惜付出一切愛上的美麗天使。
“你打不過他們的。”戀人皺著鼻子小聲呢哺,妖魔的力量在天使的力量前不足為道。
“是啊……”他淡淡地揚眉,打不過。但他的心願不是贏,隻是和愛人在一起啊!
“我是妖魔嗬。”他輕笑,“我可以使用轉世的秘咒,我們拋舍天與地的力量吧?這樣的話,我們可以轉世為人類,在人間界幸福地生活,就不會有人再來打擾我們……”
他淒涼的笑容不複英俊,反而邪魅得近乎可怖。
天使害怕地退後一步,他隻是、他隻是很單純地喜歡和這個妖魔一起玩啊。就算他提出去人間,他也隻是覺得有趣就輕率地同意了而已。至於被執法天使追上來阻止,他也並沒往心裏去,這次不行,下次有機會,再偷偷跑去人間玩也可以啊。
但是……為什麼這個妖魔的眼睛執著認真到讓他覺得害怕呢?
真的是可怕呢!
他悄悄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一直縮到執法天使的背後去。
魔王不解地伸出手,想叫住他,卻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從來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天使……
妖魔……
這似乎就是長久以來,他們間彼此的稱呼呢。
是不是在哪裏出現了錯誤,可是他認為他們對對方來說是惟一的,那就夠了啊……
至少對他來說,這世上隻有一個天使——就是那有一雙冰綠色眼眸的戀人。
“很遺憾,有這樣想法的似乎隻有你自己。”執法天使看穿般地微笑起來,“誰叫你要惹上這個愛闖禍的遲鈍天使?嗬嗬,他根本不願意和你去呢。”
“哎呀,連我們都要同情你了,你幹脆逃走吧。反正我們隻是要把這家夥帶回去而已,消滅像你這麼天真的妖魔真無趣。”另一個執法大使嘲弄地提議。
他不知道這些天使在說什麼,他隻是怔怔地向著天地間他認為是惟一的天使看過去,伸出的手沒有放下來,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眼中交替閃爍著絕望和期冀,“快點過來啊!我們一起走!隻要拋棄這個形體,即使是執法天使也沒有方法再阻擋我們!”
“我、我不要去了。”天使心慌意亂地搖著頭,“你好奇怪,我為什麼要拋棄天的力量?我為什麼要去當弱小的人類?我為什麼一定要和你一起走?”
心髒像被灌入水銀一點點被擠推被撕裂,他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按住心髒的位置,困惑且困難地確認道:“因為……你愛我啊。我們不是一直在相愛嗎?所以……”所以他才拋下了一切,要和他一起去人間啊,所以即使遇到執法天使也所謂,他可以連肉體也舍棄,和他轉世為人,以人的方式生活也沒關係…相信著,他也應該有如是的心情……不是嗎?
“我愛你?”天使深深地蹙起眉頭,無邪的眼睜得大大的,連天上的星星都要跌落進去了。正是他最喜歡的表情,卻望著他說出因為單純誠實而更顯無情鋒利的話語,“我什麼時候有愛過你啊?”
那樣理直氣壯的聲音、那樣單純無辜的表情、那樣美麗無邪的冰綠色眼睛……
“你說過喜歡我……”披散一頭如瀑長發,卻麵色蒼白如紙的男子更用力地按住心口,心髒正爆裂般地痛楚著……
“我隻是喜歡和你一起玩而已啊!”天使困惑地說著,他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做“愛情”嘛。扁了扁嘴,天使側頭思考般說道,“喜歡你,就要和你一起變成人類的話,那我不要喜歡你好了。”
那我不要喜歡你好了!
那我不要喜歡你好了!
那我不要喜歡你好了!
“啊啊啊啊啊啊——”無法相信般地終於放下手,妖魔捧住頭,像負傷的野獸淒厲地尖叫起來。額頭綻裂,鮮血一滴一滴滾落下來,滑過英揚的眉、流入紫色的眼、烏亮的長發被他用力撕碎。而不可置信的絕望的痛楚的眼神穿過發絲烙印入天使懵懂的心中,隻覺得奇怪,那個溫柔的妖魔為何變得這樣可怕?
“都是因為你!”身邊的人這樣告誡他,“以後不要再和妖魔來往了!”
“可是……”他想要分辯,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啊。
“最天真的家夥一定是比惡魔還恐怖的惡魔!”執法天使搖頭說道,揪起天使的衣領招呼同伴回返天界。
天使掙紮地回頭向下望去,那個曾經很溫柔地對他微笑的妖魔還怔怔地站立在那裏,滿身滿臉的鮮血……原來妖魔的血也是紅色的啊,他心中一動,不知道為何覺得有些難過。真的是自己做錯了嗎?那麼明天、啊!不行!明天會被罰禁閉吧!那麼後天好了,後天再去找他道歉就可以了吧。因為——那個妖魔之王真的是很溫柔嘛,他一定會原諒自己的吧?
天使就這樣飛走了。而妖魔一直站在那裏,很久很久。
在沒有風的次元軌道裏,妖魔沒有表情地獨自靜立,身體並沒有受太大的損傷,但是發狂的心卻讓他的身體再也無法承受般地麵臨崩潰的危機。
是呢,這就是報應。他踐踏別人的感情,別人踐踏他的感情。
可是,這是真的嗎?或者說,這真的不是夢嗎?
對啊,這是噩夢吧!隻要張開眼睛,就可以忘掉夢境的全部內容。
他心愛的天使才不會如此殘酷,他心愛的天使和他約定要一起去人間的,沒錯,約好了的,約好了的……
他緩緩地抬起頭,被血染紅的眼像被紗蒙住一般,看不到周邊的景物。隻模糊地感覺天上有枚紅色的月亮。
“對!一定是我遲到了!”茫然四顧,看到人間界的入口依然敞開著,“他一定先一步去人間等我!我遲到了,你不要生氣,我去找你,一定找到你……”
他一步步地步向那個洞口,額頭進裂的鮮血在身後不斷滴落。而他微微地笑著,笑得那麼溫柔、那麼淒厲……
站在入口,向下俯瞰,遠方就是人間界的景色。
一把撕下身上的衣物,尖銳的爪子連帶著撕破了胸前的皮肉鮮血。他是妖魔,帶著如此強大的妖氣去哪裏都會被輕易發現找出來吧,以血為媒介,他將力量送往他的宮殿,在那裏有用他的靈魂打造而出,隻要他一人才能使用的暗之劍!就讓它代自己來封結住所有的過去……
而另一半的力量封在心底,他抬頭,人間的風劃過他神色茫然的容顏,想起愛人撒嬌地說過“人界的水和空氣都不如魔界清冽,也不如天界美麗,是個異常混亂的地方哩。”然後便又再次微笑起來,微笑著伸出手臂,“人間有風嗬……下一次,一定記得告訴你。”
洞口在身後封閉,而妖魔之王舒展四肢飛舞般地墜向人間界。
為了不讓九曜輕易找到他,他在身上設下~個魔法般的縛咒,來封印自己的氣息與力量,隻待終有一日,他能與所愛之人在人問重逢,這個咒語才會解開。
在那之前,誰也不要來打擾他……
他會一心一意地尋找那不可能出現在人間的寶石……
直到“他”終於出現為止……
☆☆☆
盡管逃避般地想要繼續沉睡,但身體奇妙的鈍痛卻在催促他快點醒來。
可是、可是睜開眼睛就不得不確認所有發生過的事究竟是不是夢,脫離平凡軌跡的人生就不得不麵對……
“我知道你已經醒了!”
清冷的音色距離極近地在耳畔響起,好聞的植物清香證明她真的是離自己很近。少年“刷”地掀開濃密的睫毛。用手臂支在枕邊,半趴身地俯視著他的人便清清楚楚地映入他清澈瑩紫的眼瞳裏。
受到驚嚇般地,冰紫的眼瞳收縮成橢圓,幾乎壓在身上的人“哼”了一聲,搬直身體,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晁冕撲眨撲眨眼睫毛困難地張了張嘴,卻是半天才吐出不敢確定的音階:“芹?”
“哼。”用鼻子哼了一聲算是作答。何時看去,麵色都是那麼蒼白冷峻的女子似乎還帶著些微的怒氣。
有許多的問題要問,有許多的話要說,但是心竟在看到她冷漠清俊的麵孔的同時溫暖了起來。像是終於可以確定最悲傷的時間都已成為久遠的過去。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那些印刻在大腦中的記憶應該並不是夢,而是曾經發生的事吧……
“我就是真正的魔王?”費力地撐身坐起,他心不甘情不願硬著發麻的頭皮小心翼翼地向她確認。
“是呢。”還是冷冷地,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把臉衝向窗外,心不在焉般地回答。
“你……是我的未婚妻?”臉上漾起紅暈,少年掩飾地咳了咳。
“是呢。”
“你說我是假的,還說隻是暫時代任什麼的,都是謊言吧?”
“是呢。”
“你本來沒想到我會這麼快想起過去的事?”
“是呢。”
“還想問什麼嗎?”毒芹驀然回過頭,音調冷冷地,抿得緊緊的唇卻泄露了她其實充滿不安的事實……
碰到那柄劍竟會讓他覺醒這件事,實在是出乎意料。計劃被打亂,有點手足無措,又一次被魈那家夥利用的事實更讓她感到惱怒兼憤恨。何況,究竟該怎麼來麵對這個覺醒之後的晁冕她一點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