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像花一樣鋒利(1 / 3)

她張開眼睛,便看到少年趴在枕邊。圓圓的臉上有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軟軟的頭發變成亂蓬蓬的一團像個草窩似的頂在腦袋上,一副一直沒有休息過的樣子。先前以為是溫暖陽光照射在眼皮上喚她醒來,現在卻可以確定那其實是少年的目光。

可是見她醒來,為什麼少年驀然睜大的眼睛裏不僅僅有驚喜還有深深的迷惑與藏於凝眸深處讓她以為是自己看錯的一抹憤怒呢?

“為什麼呢?”緊繃的神經因她的蘇醒而終於鬆懈下來,雖然魈說她沒有大礙,可他就是無法放心。而守在她的身邊,一直看著她昏睡的容顏,不停地想著同一個問題,大腦轉了千百遍,明明知道現在最該說的不是這句話,但就是忍不住,忍不住一定要問……

“為什麼你要為救我而受傷呢?”少年怔怔地凝望著她,問出纏繞著自己的困惑。

是因為他是妖魔王的轉世?可是在那些因為覺醒而擁有的前世記憶中,他怎樣搜尋也找不到曾經對這個女子溫柔的片斷……甚至,她的印象遺留在那些記憶中是如此的稀薄,關於她的影像還不及今生短短數日來得深刻得多。

如果想起芹,首先衝入腦中的是在綠陰遊樂場的露台,那個揮起薔薇鞭撕裂一天一地寂寞的女子……

如果想起芹,會想起深冷的夜色中,他發出的火焰如蓬蓬煙火自空而墜,孤單的短發女子站在如童話中的豆莢般扭曲向天延伸的藤蔓之上,用寂寞、脆弱而悲哀的眼神望著他問:你是我尋找的那個人嗎……

如果想起芹,會想起在冷冽的秋風中,落葉像蝴蝶圍繞在她的身邊,那個穿著長款風衣的女子駐足風中,靜待他跟上去時凜冽而寧靜的姿態……

如果想起芹,會想起她偶爾發出尖銳而囂張的笑,想起她那時一定挑著眉唇邊噙一縷戲謔的嘲諷,而為什麼,回想起她那樣嘲諷一切般的笑聲,他隻覺得心痛莫名?

對什麼也不想再相信,卻偏偏無法改變自己執著渴盼的事實,因而是在嘲笑自己。這個女子——這個囂張卻寂寞、倔強卻癡情的女子……是一直在嘲笑她自己啊……

笑她的多情、笑她的癡情、笑她的無法絕情,可是這些事根本沒什麼好笑的,喜歡一個人,那種事,根本沒什麼好笑的。他知道,那是純粹而美好的感情,是應該嗬護應該珍重的感情,絕對不可以因為任何理由去踐踏。

一直坐在這裏等她醒來,覺得有很多話想要和她說,可是最先脫口而出的竟是質問與指責。因為他不舍,因為他的心也會痛嗬……

第一次發現,原來竟會有因另一人的受傷而感到的疼痛,會有因無力保護而感到的悲傷。存在於自己心中的這份感情早已不是單純地對於前世的歉疚了吧。

“……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啊。”她黯然地別過頭,將視線投向敞開的窗外,以躲避少年直直凝望向她的眼神,不甘心地吐出那句冰冷苦澀原本不想承認的話語。

等待一千年、思念一千年、愛戀一千年,數字是多麼的簡單,可是化為歲月又是多麼的痛苦。回首看時隻覺千年一瞬,但在這其中每一秒愛恨癡怨的糾纏都如時鍾的指針烙印她的靈魂,宛如烈焰文身。若是不知何為愛情就好了,若是可以始終最愛自己就好了,即使這樣想著,可是為何,當那一瞬間來臨,身體竟先於理智做出保護他的反應……

她說喜歡他呢。少年瞬間屏息,不由得張大了眼睛。

忽略掉浮動在女子麵靨陰晴不定的神情,隻癡癡地糾纏著她那雙望不到底黑得森然的眼睛。她的瞳,漆黑如無星子的永夜,黑到及至,反而擁有屬於她自己的單純一色的絢麗。

順著她漆黑的眸子,他望向她眼中的風景,透過今晨為了能讓昏睡中的她透透氣而親手敞開的窗,望到不遠處那棵開滿白花的魔界樹,長眉鳳眼薄唇的美少年和綠眸長發的美男子正站在那裏似乎為了什麼而爭論……

是一南和天使?

恍惚中他閃過片刻的失神。

有許多感情湧向胸口,卻像風一般地輕,既而飄散得再也不知所終。

真奇怪呢。覺醒的同時記憶之鍵也被打開,失落的記憶都—一回複,但所有的感覺卻已不再相同。陽光下天使的笑臉和遙遠記憶中的明明是一樣的,為何不再覺得他很可愛?即使看到他也不會再有心痛得要碎裂掉的感覺,想起被背叛的往事也不再會難過……

是因為一點也沒有辦法與妖魔王的記憶產生共鳴吧?那個任性的家夥才不是他會喜歡的類型,他喜歡的是、喜歡的是……

“你的眼睛又被充滿聖潔光輝的天使大人黏住了嗎?嗬嗬……”身邊響起嘲諷的嗤笑,有人貼過來,在他耳畔發出甜美的揶揄,“是誰說過最討厭綠色的眼睛呢……嗬……”

“才沒有呢!我才不喜歡那樣古怪的家夥。”他抬起頭,正正地對上那雙因為看不透而顯得很溫柔的黑眼睛,心“怦怦”地跳起來,“我喜歡的人…是你啊。”

少年粉白色的肌膚躥上深色的紅,雖然害羞卻堅持抬著頭,睜得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向她望去,像凝視天地間惟一存在般的眼神,堅定不移。

她驀然僵住了身體,還帶著嘲諷的笑意凝滯在唇邊,按在床頭圓柱上的手指摹地縮緊扭曲。

其實,她一直知道這個少年對自己是有好感的……

可是,他會把目光從那個天使身上移開,專注地凝望著。

她說出愛的告白……還是讓她覺得很震撼,覺得很酸楚。

啊!他終於說了……說了喜歡自己……

這本以為終其一生也無法聽到他的告白,是她曾經失落千年的夢……

禁忌的瓶子被漁夫打開了,但是妖魔的心,妖魔的誓言早在歲月中被無數次的期待再失望侵襲毀壞……即便最初是單純的喜歡,是真摯的愛,也早已混入太多太多難以忘記的怨嗬。

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撲動間投射下小簇的陰影,蒼白幽麗的女子,扯出一縷冰冷苦澀的微笑。她喜歡他,而他也終於喜歡她了,那麼是不是就此可以走到HAPPYEND,輕易地抹去所有關於傷痛的記憶?

笑!

她也曾自問呢:這份喜歡能否湮沒內心無法熄止的由愛牛恨的火焰?

答案是——不能!

她所付出的每一份的感情都是真實而洶湧的,愛如是,恨亦如是。如果可以輕易地抹殺掉所有的怨恨,那麼對他的思念、對他的愛又怎麼會執著千年?

詭異的黑眸鎖定麵前向她報以羞赧淺笑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她也扯動唇角,回給他一個嫵媚的微笑。

“如果以‘我在異世界降妖伏魔’為借口來躲避‘一尺八寸’愛的懲罰,恐怕是不太可能的,所以我們還是盡快回返人間界的好。”呼吸著因沒有汙染而遠比人間界更為清爽的空氣,程一南屈膝支腮開始為連日來的逃學準備理由。

“一尺八寸?”坐在他身畔的圓臉少年困惑地擰起眉,繼而恍然大悟道,“是說你們學校那位有著奇怪姓名的日本老師嗎?你因為經常打工而淪為他的眼中釘對吧……”

“這次是為了救你耶!”一拳敲上晁冕的頭,程一南劍眉豎立,“在我為你擔心焦慮的時候,你卻在魔界悠哉地當魔王?”

“我哪裏有過悠哉啊?我這麼可憐,獲得一身魔力卻不太懂得掌控方法,將來一定會成為各路妖魔所覬覦的目標耶!”晁冕越想越擔心,《三國誌》、《水滸》、《李爾王》……古今中外的文豪都教導他——世上沒有永遠的忠義。盡管九曜說目前魔界的各路首領簽下新的盟約,取得了暫時的和平,但誰知道將來又會發生什麼?待在這個混亂的地方每多一分鍾,他就覺得多一分危險呢。

“所以我才說要快點回去!”取得共識,程一南緊握住晁冕的手,清秀的劍眉下一雙烏黑的眼眸忽然瞟到搭檔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不禁揚了揚眉,意味深長地說道,“莫非你還有什麼留戀的不成?”

“才不是!”少年紅著臉反駁,結果卻不打自招,“芹已經說了!隻要說服長老們同意,她就會以監視人的身份陪我回人間呢。”

“喔——我明白了。”程一南裝作了然狀,十指交握擱置在唇邊,擋住微微抿起的笑意。

“我是想說……”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拙劣的掩飾在有著。銳利雙目的朋友麵前早就是形同虛設,晁冕結結巴巴地繞著一圈子想從能夠信賴並依賴的好友那裏得到百思不解的答案。

“為什麼,我以前會喜歡那個沒有氣質沒有智慧沒有禮

貌的天使呢?”晁冕皺著眉,托起圓圓的臉,困惑地望向天邊漸漸升起的紅色彎月,任他怎樣想也無法理解妖魔王的選擇啊。那家夥和芹比的話,簡直就是一無是處,而且竟然還是個男的……妖魔王的喜好還真奇怪哩!

“咳咳……天使聽到你的評價沒準會去自盡的,”程一南忍住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問道,“對了,你現在見到天使胸口都不會痛了嗎?”他可還記得在月食那夜,在遊樂場阿冕痛到昏倒的樣子。

“完全沒有過了。”他也覺得奇怪呢。

“那麼我也回答你先前的疑問好了。”程一南推了推度數為零的裝飾用眼鏡,“關於那個你所不能理解魔王的審美學的問題哦!”見到少年立刻睜大了眼睛,一南發出一陣惡魔般的笑聲,“阿冕,一般來講,當一個男人覺得過去的戀愛變得愚蠢起來時,就表示他已經從失戀打擊中站起來並且開始了新的戀情……”

“新、新的戀情……”少年立刻結巴了起來,“不要胡說,我、我哪有、我隻是……”

“我知道,我知道。”某人將漂亮的鳳眼彎成彎彎的月牙,笑眯眯地摸摸少年的頭,“你和芹隻是純潔的友誼對吧。”

“對的!沒錯!”晁冕的臉變成通紅的柿子,拚命點頭掩飾,卻沒發現自己是又一次地不打自招。

真有趣!笑得更加愉快的一南開始期待以後的日子了,如果有芹和阿冕這對別扭VS害羞的情人在身畔,日子一定不會無聊吧,說起這個,還是得先回去才行。

那麼,他左瞧右看,那個能送他們回人間的“門票”——天使大人,這會兒又跑到哪去了?

人間的黃昏,又被稱為逢魔時刻。

那麼,魔界的黃昏呢……所謂的“心魔”是否根本便是時時刻刻都在伺機潛伏?等待那乘虛蹈隙的一刻?

透過錯落的枝葉,望向遠處初升的紅色彎月,黑發如紗迷惑了雙眼,所有的景致也就因而顯得越發朦朧麋。靜立在幽闃林間的高挑女子,嘲諷般地掀了掀唇瓣,扯出一抹淡而無聲的笑。

心魔?真是一個很好的推脫,那令人恐懼的隱藏於內心深處的晦暗思潮其實不過是另外的一個自己罷了,何必不敢承認?

“是呢,想要報複他,既不是一時的迷惑也不是誰在誘惑我,這是我——根深蒂固的願望啊。

哺哺低語,她將視線投注於自己張開的雙手。那上麵,還隱約存留著少年手指的溫度……

“約好了哦,芹答應我了,答應和我一起回人間去,所以要打勾勾,這樣就不可以反悔了。”露出甜蜜微笑的少年孩子氣地說著,將手掌整個覆蓋在她的掌心。十指糾纏就能感受到另一人的心嗎?隨便說說的話便可以視為與誓言等同的約定?

“真是幼稚啊……”失落地笑笑,她握指成拳,像要下定決心般地,將手插入衣袋,不再多看一眼,是的,一開始不就計劃好了嗎?讓這個妖魔王轉世的少年喜歡上她,再狠狠地背叛他!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讓他也明白什麼叫做絕望……

一千年啊,自己曾經那樣深愛過的男人,卑微地渴求他的視線能在她的身上駐留一秒,即使被拋棄也還是無法忘懷他的音容,隻為初遇時得到過的那一瞬間的溫柔而受到遍體鱗傷無路可退的地步。是誰說過,無論被怎樣殘酷的對待都能始終如一地對一份感情無怨無悔,這一定是聖人的言論吧?她不能夠做到!

她怨恨!她後悔!她所品嚐到的辛酸、寂寞……無數次的渴盼與失落,那樣想見一個人卻遍尋不見的悵惘,絕望到不得不強製自己陷入沉眠來躲避思考與回憶帶來的瀕臨瘋狂的傷害,怎麼能被少年一句喜歡就輕易地抹殺掉呢?

曾經深深渴盼著能屬於她的人,終於屬於她了,可是她卻不想要了,因為來得太遲!正因為是真的愛他,才不能原諒不能容忍,才會氣惱成憤,才會由愛生恨,才會有這種上法遏製的不甘!為何總是他在選擇?他要甩便甩,他要愛便愛,那自己的心情,到底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