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丁原是普通的農家子弟,因為不想象祖祖輩輩一樣,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年少人憧憬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豪爽,於是他不顧父親的責罵,離家進入了江湖。
他加入的渭水幫雖然不過是三流幫派,但在當地已經很不得了,足以讓幫中的弟子在街上橫著走。
章丁剛剛加入渭水幫的時候才十七歲,而今年九月,他就要過二十一歲的生日了。
江湖子弟江湖老,章丁眼裏的江湖,就是幫主絳紫色的大氅,分堂主的九環大刀,兄弟們酒後的豪言壯語,每個月末幫裏派發的例錢,以及每年把錢送回家裏時母親眼角展開的皺紋。
他的性子很認真,並且一次隻想一樣事,學東西比別人要快許多,四年的時間,已經足以讓他從什麼都不會的菜鳥,成為分堂最快的四把刀之一。
所以當幫主讓分堂主叫上幾個硬手到指定地點會合的時候,堂主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小章。
章丁跟著堂主快馬加鞭趕到黑棠峽,立刻被幫主派到一個大胡子手下,埋伏在黑棠下的後坳。
他自然不知道那大胡子是江湖上很有名的鐵掌杜三穿,也不知道遠遠近近的四個幫派和很多其它江湖人也都埋伏在整個峽穀的各處。
每個人都好象比別人更緊張些,誰也沒有功夫搭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從他人一句半句的交談中他隱約聽出,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是為了圍剿巫聖教一個很厲害的妖人,至於什麼是巫聖教、妖人是誰、究竟怎麼個厲害法,就完全不是他能理解的了。
反正再厲害,也不可能厲害過幫主吧?幫主的寶刀揮下去,可以切開整塊大青石,這世上怎麼可能有更厲害的人存在?
這樣想著,章丁開始安心地擦拭自己的刀。
一個好的刀客,應該把刀當作自己的朋友。雖然他不懂怎麼和一塊鐵作朋友,但是堂主說的話,肯定是有道理的,就算現在不明白,等自己做到堂主的位子,一定就可以明白了。
峽穀前麵開始傳來混亂聲的時候,章丁仍然在擦他的刀,所以當那輛黑色馬車出現在視線中,他衝出去的速度比別人慢了一步。
因為慢了這一步,他看到的東西就比別人多許多。
他眼見著一條黑色的長鞭自馬車前飛起,在眾人頭上盤旋一圈,然後血紅的濁白的液體隨著鞭子飛濺而起,那根本不是鞭子,是毒蛟!是惡龍!是索命的修羅!
銀鈴一樣的笑聲從馬車頂上傳來,一對紅衣孩童翻騰跳躍,輕盈得好象會飛似的。兩人手裏白光一閃,就有埋伏的人像鐮刀下的麥子似的倒下一岔。單方麵的屠殺中兩個小孩不住地笑著,偶爾一起飛回馬車頂的時候還相互拍拍手,兩張粉妝玉琢的麵孔,居然是一模一樣!
好象過了很久,其實隻是一瞬間。衝出去的四、五十人血肉橫飛地倒了一地,卻連馬車的車輪都未能牽製住片刻,那哪裏是馬車,分明是一頭黑色的怪物!
章丁無措地站在屍體後麵,噩夢般的景象嚇得他想跑,但是腳卻重得像是綁了許多石頭,半步也動不了。
他眼看著幫主必恭必敬招呼的大胡子揮舞著一雙赤紅色的蒲扇大掌,勉強抵擋著趕車人黑色的長鞭,下一秒,長鞭毒蛇一樣絞上大胡子的頸子,他徒勞地費力扯著鞭子,沒有被胡子覆蓋的半張臉憋出一種醬紫色。
回到車頂的紅衣童子們嬉笑著指指點點,一個說:「你猜他能挺多久?」另一個就笑著說:「最多十個彈指。」
大胡子眼睛裏開始發出紅色的光,瞪著馬車始終緊閉的門掙紮著大罵:「巫斬樓……你這個縮頭烏龜……你們巫聖教的妖人全都不得好死……」
紅衣童子們齊齊變了臉色,同聲喝道:「大膽,竟敢對教主無禮!」
黑衣趕車人麵沈如水,一抖手,鞭子競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一寸寸勒了進去,最後喀嚓一聲,杜三穿的脖子竟生生地被勒斷,整個頭伴著一蓬鮮血飛上半空。
「左護法好身手!這樣的死法,真是便宜了他。」兩個童子唱歌一樣一起喝彩。
那頭在空中飛轉了兩圈,竟剛好落到章丁身前,大胡子嘴裏耷拉出的舌頭、吐出眼眶的眼珠生生定格在失去身子的腦袋上,分外猙獰。
腿一軟,他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哎呀,還有一個!」左麵的童子驚呼,「一定是阿一漏下的。」
「才怪,分明是阿二漏下的!」右麵的童子抗議。
「是阿一!」
「是阿二!」
「閉嘴!」黑衣人抖手,長鞭再次淩空飛舞,直奔章丁。
完了,輪到他了!
章丁想舉刀,至少要死得像一個江湖人,但那一瞬間,父母衰老的臉浮現在眼前,最後一點兒力氣也流失了,隻能眼見著毒蛇一樣的鞭子衝著自己腦袋飛來。
「算了,趕路要緊。」眼看長鞭就要點到章丁的眉心,馬車裏的人冷冷道。
鞭梢立刻在空中畫了一個小圈,比來勢更快地收了回去,黑衣人恭謹道:「謹尊教主法旨。」
隻停留了片刻的車輪又飛轉起來,本來已經吵到扭打於地上的孿生童子急急地大叫著『等等我』之類的,幾個縱身又飛回車頂。
章丁不能置信地看著馬車飛速遠去,狠狠地掮了自己一巴掌。
痛的。
他居然沒死?
好久之後他才能用發抖的腿支撐起身子,揀起刀充作拐杖,踉蹌著向黑棠峽前坳走去。
比後坳更多的鮮血和屍體蓋滿了峽穀裏的黃沙,一片紅色中一抹絳紫,依稀是幫主的大氅。章丁隻覺得胸口作嘔,撐著刀狂吐了起來。
二百多條性命,片刻之前還活蹦亂跳,轉眼間連完整的屍體都找不到。
這就是江湖,真正的江湖。
模糊地想起馬車裏讓人冷得連心髒都要凍結的聲音,連麵都沒有露,隻是動一下嘴,就分別了人的生和死。
巫聖教主。
那是鬼,是魔,是人類絕對不應該接近的東西。
真正的江湖中都是這樣的怪物!
可怕!太可怕了!
好象被手中支撐的刀燙到似的,他忽然蹦了起來,一把把刀甩得遠遠的。
青年倉皇地踉蹌著向外跑,再也不要了!他要回家!回家!種田、抗包,什麼都行,隻求再也不要和江湖扯上關係!
那一年章丁二十歲後半,結束了自己不到四年的江湖生涯。
他自然不知道,前途等待著那黑色馬車的,是驚濤駭浪、是血雨腥風、是中原十六個門派的聯手追殺,是巫聖教的生死存亡。
那是與他已經無關的江湖故事。
生、死、愛、恨。
***
七月初三,夜,狂雨。
宛如從幽冥而來,一輛渾身漆黑的馬車破雨疾馳,正是不久前在黑棠峽帶走數百條人命的死亡馬車。黑衣趕車人雖然被暴雨淋透,仍然穩穩地坐於車轅,他的鞭子並沒有在手上。
難道說隻有殺人的時候,才見得到他那黑色的長鞭?
那一對殺人不眨眼的孿生童子又去了哪裏?為什麼沒有守在車頂?
馬車駛到久失煙火的城隍廟前,趕車人一收韁繩,兩匹駿馬嘎然而止,車停了下來。
他跳下馬車,從車轅座下摸出一把二十四骨竹傘,走到車門前撐開,低聲請示:「教主,再往前五十裏就是漢中,馬已經吃不消了,不如今晚在這裏休息一晚,等雙侍探了消息回來會合再走,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