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聖教主的聲音冷冷地傳出來,「景攸,你眼中吃不消的恐怕不是馬,而是本座吧?」
「屬下不敢。」景攸麵色不變,抬手給自己一個巴掌,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恭謹道:「屬下言語不清,請教主降罪。」
半晌沉默,車門打開,巫聖教主巫斬樓冷著臉走下來,景攸趕緊上前用竹傘擋住,暗運內力,把橫飛亂掃的暴雨都阻在方圓五尺之外。
一身幹爽地走入城隍廟,巫斬樓對著破敗的內部皺了皺眉,終是沒有說什麼,負手站在廟堂正中。景攸又反身自馬車內取來毛氈軟墊,仔細地收拾了一塊地方鋪上,三兩下劈了供桌佛像,俐落地升起一堆篝火。
廟內火光融融,外麵的暴雨立刻像是隔了很遠。
抱膝坐在軟墊上,巫斬樓無意識地發了半天呆,回過神看到景攸在篝火對麵忙碌,映著跳動的火苗,半邊臉上的紅腫越發明顯。
難看得紮眼。
揚手擲過去一個玉盒,他沉著臉吩咐:「擦上。」
「謝教主。」反手接住,景攸把藥膏塗在臉上,一陣清涼在紅腫處蔓延,不消片刻功夫,英挺的容顏便回複如初。
他必恭必敬地把藥奉回,巫斬樓皺著眉揮揮手,隨意道:「賞給你了。」自顧自抱著膝蓋又不知神遊到何方去了。
輕手輕腳退回原位,景攸小心收好藥盒,借著篝火掩映近打量暌違了一年的教主。
原本美玉一般溫潤的臉色,現今卻是一種透著青色的蒼白,青色的衫子穿在身上竟有一種空蕩之感,男子眼下的黑痕、眉間的疲憊和挺得筆直的脊背呈現出強烈的反差。
他離開他身邊才一年時間,那冷傲高貴的神祇便墮了紅塵,識得了七情六欲、愛恨嗔癡,遍體鱗傷。
驚才絕豔的天資,睨物傲世的風骨,喜怒無常的性子,以及別扭的溫柔,那是值得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全心珍惜膜拜的珍寶,尋常男女單是仰視他的容顏,都已經是一種褻瀆。
而今卻有人狠心傷他至此!
許、君、原!我定要將你碎屍萬斷!他無意識地收緊手掌,原本要填到篝火裏的木柴無聲地碎成粉末。
「景攸,想什麼呢?麵目猙獰的。」回過神的巫斬樓心情似乎好了些,淡淡地調侃著麵無表情的忠心下屬。
「屬下在想要怎樣殺了姓許的。」巫聖教左護法如實稟報。
笑意從巫斬樓臉上淡了下去,半晌,才悠長地歎口氣,道:「你呀……誠實得也太過頭了。」
「屬下不敢欺瞞敦主。」
「是啊,你是從來不會瞞我任何事的。」巫斬樓眼神略黯,突兀地笑了,「幸好還有你。」
「許君原先不必管他,他還不值得我巫聖教堂堂護法之尊親自動手,回總壇之後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這次中原十六個門派居然敢暗算於前,追殺在後,跳梁之輩,也敢挑釁巫聖教,若不回以顏色,何以慰我教聖名?」說到後來,巫斬樓麵上已是一片冰霜。
巫聖教地處貴州、廣西一帶,向與中原武林無大瓜葛,活人獻祭也好,分食屍體也罷,都是教中信仰,與他人何幹?無端被扣上妖教的名字,也不曾和他們計較,這次竟鬥膽趁他滯留洛陽的時候設下如此卑鄙的陷阱,連他深愛的人都利用,實在是把『巫聖教』三個字看得太輕!
景攸隻是默默地聽著,並不應聲。
明白他並不認同,巫斬樓欲怒,又壓了下去。
如果這世上還有值得他解釋的人,那麼景攸算得一個。
他緩緩開口:「景攸,這整件事情,許君原並沒有什麼錯。」
垂下眼掩去眸中殺意,景攸暗暗捏緊十指。沒錯?許君原狼子野心,辜負他人求不得的一片深情,勾結歐陽小小,暗算教主,死一千遍也不夠贖罪,怎麼會沒錯?
「歐陽世家財大勢大,在江湖中聲譽卓著,歐陽小小身為獨女,兼且姿色出眾嫵媚動人,許君原一介江湖浪人,能成為歐陽世家的東床快婿,財色兼收,心動也是常情。」巫斬樓自嘲地訕笑,「跟著我他能得到什麼?無名無份,不僅為中原武林所不容,我也斷不會把巫聖教交給他主掌。一個略有野心的男人,也知道怎麼選擇。」
「可是——」
「沒有可是。」打斷景攸的抗言,他接著道:「要愛上他的是我,要相信他的是我,他有什麼錯?」
「所以我並不恨他,從頭到尾,不過是我看錯人、愛錯人而已。」巫斬樓冷峭地笑。
是他自己撞上那牡丹花叢中青袍男子的回首一笑,是他信了那人真的淡薄繁華與世無爭,是他迷戀那人眼中平和溫柔不把他當做神祇的眼神,是他分不出那人垂下眸子時的言真語假,看不出似水柔情下的欺瞞。一教之主,有眼無珠,自以為是,不過是一杯毒酒的回報,實在已經是很輕的了,又有什麼好恨?
所以他一點兒都不恨那個曾經深情款款的情人,他是巫斬樓,巫斬樓一生驕傲,何屑責人。
隻不過,任何想冒犯巫聖教的人,就是他的敵人,即使親如至愛,亦不能輕饒。
明明初相逢兩個都是無心,纏綿恩愛時不慕神仙,可惜真情經不住紅塵考驗,那人輕易變心,而他竟不察,走下來隻能是刀鋒相向的結局。
可憐許君原雖然也算心思深沉,但又怎麼比得過歐陽小小的家學淵源,就算直到今天,恐怕他也隻以為她真心迷戀於他,為了消除障礙才對舊情人動手,哪裏知道歐陽世家的姑爺可不是那麼好當的,他們的目的,隻是傳說中巫聖教富可敵國的藏寶。
輕輕把手放在腹上,他淡漠微笑,可惜那人永遠不會知道了,最後一晚共飲時,他本想告訴他,有一個人深愛他到願意為他以男子之身行逆天之事,自損半生功力孕育他子嗣。
誰知一杯牽機毒藥,先一步扯破溫情麵紗。
若非肚子裏有這個孩子,區區一杯毒酒、十餘名所謂高手的埋伏,又怎麼會奈何得了巫聖教三百年來最驚才絕豔的教主?
一切都是巫聖神的最高意旨,讓他徹底看清自己所愛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那人竟在他中毒後還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當他護著他與歐陽小小交手時,才從背後擊出陰毒的一掌,說什麼情非得已,因為歐陽小小有了他的孩子?
巫斬樓放聲狂笑,許君原啊許君原,我永遠不會讓你知道,你剛才擊出的那一掌,打在一個同樣孕育著你孩子的人身上。
不是怕你傷心,而是你不配!
是巫斬樓瞎了眼,錯愛於你,今日若得不死,此生此世,絕情斷義!
當時紅衣雙侍被他派去他地,若非剛好景攸為教務從百色趕來,他恐怕真要喋血當場,成全了那些卑鄙小人的願望。
那晚景攸及時趕到,二人聯手,當場殺了歐陽世家的幾個高手,終於破圍而去。
巫聖教在長江以北並無據點,人單力孤,而中原武林的十六個門派有的想要除魔衛道的名聲,有的貪圖莫須有的藏寶圖,在歐陽世家的慫恿下紛紛沿途追殺,他們一路且戰且走,雖然會合了追上來的雙侍,但巫斬樓有孕在身,內傷難愈,不宜妄動真氣,遇到真正的高手以眾擊寡,景攸和雙侍抵擋起來也頗為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