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愣了片刻,忽然大笑:「好!好!朝聞道,夕死可矣!我要是有這樣的氣魄……我要是有這樣的氣魄……」言猶未盡,一股暗色的血自唇角溢出,竟是自斷心脈而亡了。
「阿一哥哥!」阿二掙紮著撲過來,胡亂探著他的鼻息,觸手處依然漸漸冰涼。
他猛地轉身撲到巫斬樓腳前,拚命磕頭,哭著道:「教主法外開恩,我哥哥已經死了,便是天大的罪也抵贖了,請教主趕快賜他禦印,不要讓他的靈魂永遠飄蕩,去不了常世之國!教主開恩,我給您磕頭了!」
「你們背叛巫聖教,害得教主險些喪命,早已不配做巫聖神的子民,還敢妄想去常世之國?」景攸道。
「教主,我們並沒有真的想害死您,哥哥知道牽機毒藥根本不能把您怎麼樣的!今天也是,本來我們已經從歐陽小小那裏拿到還塵丹了,因為擔心教主才特意繞回去。」阿二淚流滿麵,激動的情緒牽引了受傷的內髒,不住咳血。
「我們根本不想教主死,也很想一直留在巫聖教……我們隻是……隻是不想一直到死都長不大,隻是這樣……」
巫斬樓的眼神從笑容凝固在臉上的阿一,又看看淚流滿麵的阿二,兩張一模一樣的麵孔,一般的粉妝玉琢,原來平日裏看不出什麼區別的臉孔下竟埋藏著完全不同的性情,一直以來,自己的眼睛看的究竟是什麼呢?
到底做錯的是誰?
他走到阿一身旁,右手結印,食指中指一起輕點他的眉心,口中低聲念誦。一朵淡青色的小小蓮花印,隨著巫斬樓的聲音綻放在阿一的額頭。
直到蓮花完全盛開,他才收回手指。
「太好了!」阿二驚喜交加地撲到哥哥身邊,細細撫摸著蓮花印,又為他擦淨唇邊血跡,轉頭歡喜地對著巫斬樓重重磕了三個頭,「多謝教主。」
「這樣我也可以放心了。」他擦淨淚水,揀起一枚梅花鏢,抬手送入咽喉。
靜佇片刻,巫斬樓把手點在在阿二額頭,為他也加上禦印,確保兩人的靈魂可以被引導到巫聖神治下的常世之國,不會迷失在荒野。
景攸默默上前,把兩人的屍體擺在一起,以教內焚燒亡者的青硫彈引燃。
怔怔地望著青白色火焰中仿佛在微笑的屍體,巫斬樓隻覺得從來沒有任何一天,過得像今天這樣漫長、疲憊,即使是他喝下那杯從愛人手中遞出的毒酒那一夜,也完全不同。
景攸站在他身後,看著他一臉蒼茫的神情,默默無語。
才停了一天的雨,轉眼又落了下來,蕭蕭瑟瑟地淋了人一肩,一臉。
雨下個不停,這樣的大雨中,追蹤固然是很難,趕路的人一樣辛苦。
兩人索性也不急趕,幹脆把醒目的馬車隱在密林裏,找了個山洞休息。
不一會兒兩人所換下的衣服已經烤得半幹,金色的火光搖曳著各自的心思,洞中一時靜極。
「我還記得,你入巫聖教那年才剛剛七歲,那一年菊花開得特別好,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因為看著我發呆,被我抽了一鞭。」巫斬樓忽然幽幽道。
「是,屬下當時還說,將來一定要把鞭子練得比您好,到時就可以愛看多久看多久。」景攸微笑,那時候多好,單純地仰慕著那高潔美麗的生物,一點兒私心也沒有,自然地凝視,自然地交談。
曾幾何時,自己已經連直視他的眼睛也不敢,言語恭謹,動作生硬,生怕不小心泄漏一星半點兒卑劣的心思。
教主隻道他是世間唯一一個絕不會欺騙他的人,卻不知他瞞下的才是最驚心的秘密,那齷齪的心思,即使隻是夜深人靜時獨自想想,都是天大的罪孽與褻瀆。
「不錯,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種話,當時我就想,這麼有趣的人,一定要弄到身邊來……可是你也變了……」
「進入巫聖教這麼多年,你有沒有後悔過。」他突然問。
「沒有。」景攸斬釘截鐵地答道。
巫斬樓眼神投在半空中,像在問他,又像自問:「你說,人心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竟能變得這樣快?明明還是那個深愛的人,為什麼再見時竟可以波瀾不興,形同陌路?當初掙破頭求來的,卻成了今天寧死也要舍棄的?人人按自己的想法去解讀他人心思,又能說誰對、誰錯呢?」
經曆了這麼多事情,他是不是也已經悄悄地變了?就算回到百色,他真的還能做回那個超世脫俗、冷傲孤高的巫聖教主嗎?
想了又想,景攸把一段木頭放到火堆中,很慢很慢地說:「屬下沒有想過那麼多,也許有的人可以同時在心裏裝很多東西,每一種當時都很重要,但是一定也有人隻能放很簡單的一樣,現在是這樣,以後也還是這樣。」
「屬下眼中,教主永遠是教主,是一生忠心侍奉的人。不管發生什麼,這點都不會變的。教主也這樣想,就可以了。」
默默地把他的話反複想了好久,巫斬樓深深地看了景攸一眼,忽然問:「阿一說我隻看自己想看的,又說我不在乎教中人心,你可知他所說『愛我慕我』的人,究竟是指誰?」
「教主是巫聖神的人間代理,聖教之人自然都是愛您慕您的。」景攸麵不改色地道。
「是嗎?」他點點頭,「既然如此,夜裏雨寒,你就不要睡了,看住篝火,不要讓它熄滅。」說完倒下,翻個身徑自睡了。
明滅不定的篝火輝映出景攸臉上的苦笑,這霸道孩子似的脾氣,卻是始終沒有改過,一不滿意便拿親近的人撒氣。
這世上本就有些事情看著很簡單,但真正要做出來,卻是幹難萬難。
阿一雖然聰明深沉,畢竟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若真愛他,便隻想他好,愛他慕他,又何必讓他知道?
***
七月初七,風向東南。
一葉輕舟順風揚帆,破浪疾行。
坐在船頭,巫斬樓感受清冷的江風撲麵而來,舒爽地半眯眼睛,那日洞中徹談後已經又過了三天,雖然還有很多事情積在心裏,但是他已經學會不去想,既然巫斬樓永遠是巫斬樓,那麼也無須自尋煩惱,他隻要想最簡單的事情就好。
眼前最重要的,自然是安全返回百色,順利地生下孩子。
景攸想瞞,就讓他再多瞞兩天好了。明明是從小就不會說謊的人,雖然神情自若,但是眼神卻會飄移,居然還想騙過他?
反正來日方長,也不必急在這一時。
身後腳步聲響,輕且沉穩,熟悉的氣息靠過來,和著溫暖的大氅一起落下。
不用回頭也知道上來的是誰,他淡淡地問:「秦心傳來的信上說了什麼?」
「右護法已經帶教中高手在瀘州恭候教主,如今順風船快,最多再有兩天就可以到達了。」景攸垂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