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抑止自己不適時的竊笑,更何況老太婆就近在咫尺,但是,實在是令人忍俊不住。
瞧身邊那張發皺的臉,繃著神經、忍著強烈的苦澀,將黑墨墨的藥汁一匙一匙往嘴裏送,真是有苦難言;而隔岸觀火的他,忍不住慶幸自己身為男兒身,不必讓有權力的老女人宰製自己的自由,衝著這一點,他決定今晚讓他名義上的小妻子睡床鋪,以免她再度拿他當靶子消火。
「記住,早起還得空腹喝一次,你上次忘了,這樣效果會減低的。張嫂,把碗收了,走吧!」老太太手一揮,張嫂捧著碗盤,俐落地推著輪椅離開。
瞧老人身影遠離了,她很快地關上門,鎖住,轉身直衝浴室,抱著馬桶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個戲碼連演三天了,她的胃總是承受不住那怪裏怪氣的中藥折騰,事後常連帶將晚飯一起衝進下水道。她不見調理後的滋潤,反而更形瘦削,飽滿的小圓臉成了瓜子臉,莫可耐何地等待下一次的怪藥折磨。
聽到了抽水馬桶聲,她的胃部「淨空」動作大概已經結束,他倚在床上,等著她出來和自己「火戰」一番,好消消她的冤氣。
他興頭正濃,等了有三分鍾,卻不見動靜。她的換洗衣物還在梳妝台上,她不會是在洗浴吧?但浴門內靜悄悄的,不太尋常。
「霏霏?」他疑惑地叫了聲。不是想捉弄他,故意搞神秘吧?
「霏霏?」他遲疑地走到浴室門邊,推了一下半掩的門,門移動了,她依舊沒有回應。「沒事吧?」
他探了半個頭進去,旋即被蜷縮在馬桶旁的女體震撼了一下,他大跨步過去,攬起她被散亂長發覆蓋麵目的頭,拍拍她血色盡褪的頰,她竟一動也不動!
「霏霏,怎麼了?」
她不省人事,問也是白問。他不再猶豫,攔腰抱起她,衝回床邊,放下她,心驚膽跳地猛壓她的人中、狠捏她的腮幫子,扶起她往嘴裏灌白開水……
她不能出事,她隻要一有事,會有一串的人馬跟著倒黴,他的大好人生也會跟著完蛋!她還不到時候跟他說再見,她得身強體壯的和他一道熬到功成身退的那一刻,這樣他的罪惡感才會消弭……
「咳……」手忙腳亂的一番撥弄,終於讓她痛苦的從喉頭發出一聲咳嗽。她微弱地睜開眼,看見上方一張焦灼的臉,皺眉道:「我臉好痛!幹嘛這樣看著我?」
他喘了口氣,惱怒道:「太好了,你沒死!你最好保重一下身體,免得我又被皇太後懲處,你現在可是千金之軀,出不得一點差錯!」他扶起她半躺在靠枕上,板起臉坐在一旁,快速起落的心跳一平息,出口仍是尖酸刻薄。
習慣了他的尖銳,加上暈眩,她無力回擊,隻輕聲問道:「我昏倒了?」
「嗯。」他沒好氣地道。「你天天吃好、睡好,就算藥再難喝,也不至於把你嗆暈吧,你是那根筋不對?」
「你要是也一連三天把胃裏的東西都清得一幹二淨,就知道為什麼了。」她扶著前額,勉強喝了一口水,虛弱地看著他。「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死,你得想想辦法,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你真是麻煩!」他站起身,俯視著她。「我這就去告訴皇太後,明天起你不能再喝了,這樣可以吧?」
「別去!」她聞言大驚,顧不得體弱,向前拽住他的手。「我喝不了那些藥,她一定會想出更離奇的方法來試驗我,隻要我不懷上孩子,她是不會罷休的,被折騰的可不是你,你千萬別害我!拜托!」
她滿眼驚惶,憔悴的麵色讓他的胸口沒來由的一緊,他重新坐下,輕聲問道:「那麼,親愛的霏霏,你有什麼好點子可以騙過皇太後?還是你想一勞永逸,幹脆生個孩子算了,也不必再這麼辛苦了。」語畢,他仰頭放聲大笑,等著她的拳打腳踢襲來。
但她卻坐著不動,隻呆滯地瞪著他半晌,接著低下臉,抿著嘴。她這個角度,與童年的她極為相似,他的心再度一擰,隻聽見她頹然開口,「真好,你還能開玩笑,我隻想哭呢!」說完還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斂起輕慢的神色,靜默思索了一會,才帶著無奈道:「算了,明天開始,我想辦法替你喝掉大部分的藥,剩一兩口你就做做樣子喝給張嫂看就可以了。」
她愕然,說不出話來。
「還有,明天我和皇大後商量,讓你到我公司上班,省得你整個早上在家如坐針氈。反正夫唱婦隨,她應該沒話說才是。」他耙梳一下不聽話的亂發,有些質疑自己的草率決定。但眼前那嬌弱之身,卻又讓他無法袖手旁觀。
「謝謝你!你……其實……你……不是……」她喜不自勝,歪著頭,吞吞吐吐地想不出適當的字眼表達。
「我什麼?」他斜睨著她,不會這點德政就把他捧上天了吧?
「你其實,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壞的!」
果然!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她對他的印象也不會在一天之內扭轉。
「不客氣!」他嘿笑兩聲,走到五鬥櫃前,打開最下方的抽屜,拿出一包蘇打餅幹丟在她膝上。「填填肚子吧,別把胃搞壞了。」
「謝謝!」她終於露出了由衷的笑容,那笑彎的眼睛、整齊的貝齒,把病氣都衝淡了。「你這麼有義氣,今天就讓你睡床上好了!」
他合上抽屜,凝望著那得來其實並不困難的甜笑,一種許久以來,緊緊纏住自己的不知名束縛,在從窗口溜進的夜風吹拂下,慢慢鬆脫了,使他不由得也想微笑,與眼前兒時的伴侶毫無芥蒂的相對。
但他終究隻是轉過身,悶悶地說了句,「你還是睡床吧,等你強壯點再說不遲。」
她小口小口地啃著餅幹,所有的不適正一點一滴離去,忽然,時間不再這麼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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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原來她的快樂如此易得,隻要一份可以有點發揮的工作,即使在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裏,她也眉開眼笑的沒有微辭。
當然,她的身分自然是得到了諸多禮遇,但她的身段極為柔軟,沒有坐過高位的她不會有頤指氣使的姿態,因此,一早到公司引起的小小騷動很快就平息了,一下就看不見探頭探腦的同事在身邊徘徊。
他三不五時走進業務部,美其名是交待副理公事,實則是觀察她的適應狀況。她倒是認真起來了,幾次都見她蹲踞在一堆檔案夾和參考用的專業書籍裏,臉蛋都看不見。
中午時分,他再次走進業務部,人員幾乎都走光了。
「霏霏。」他敲敲她的桌麵,她整個人幾乎埋在座位後方的書堆裏了,隻看得到背影。
「嗨!是你。」她直起腰身,大概是蹲太久了,她揉著脊椎,笑著回應。
「還習慣吧?」他淡淡地問,抑製著揩去她鼻頭汗珠的衝動。「這幾個電話有空打一下,詢問客戶的滿意度和最後一筆款項入帳的時間。」
「喔,我知道了。」她接過紙條。「副理出去前教了我一遍,我知道怎麼應對,你不用擔心。」
「我不擔心,你一定會做得很好,因為你不會想再和皇太後朝夕相對的。」話一脫口,他便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並不想在這裏和她針鋒相對的。
出乎意料地,她並無不悅,會意地朝他展顏一笑,便又轉身繼續方才的工作。
他呆了一下,她竟放棄了和他舌戰?!沒想到她的注意力移轉到工作,便不以他的冒犯為忖了。他的樂趣消失得這麼快?
「別忙了,吃飯吧!」他喚道,眉頭微擰。
「知道了,我馬上去……」她突然頓住,想到什麼似地一躍而起。「啊——我忘了,你的便當還在冰箱裏,我馬上替你微波弄熱,」
她跨出書堆,伸手用袖子抹去額角的汗,越過他亙奔茶水間。
這是老人的條件,她一早仍得準備他的午餐,不能中止。她不介意一大早得起床下廚,隻要能跟著盛士暐出門,叫她掃廁所都沒問題。
捧著熱騰騰的飯盒,她邊和擦身而過的職員點頭示意,邊嗬著發燙的手心。
經過業務部,她隨意一瞄,他已不在裏頭,大概回辦公室去了。
她繼續朝盡頭走去,在半掩的門前站定,近似爭執的交談聲從門縫傳了出來,音調一高一低,明顯是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