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明顯好轉,開始和同事們有說有笑,插科打諢,相處融洽。
下班時肖暢把我叫到辦公室,讚許地揉揉我的頭發:“我還怕你的情緒受影響,本來準備請你吃飯的,看來能省一頓了。”
我信誓旦旦:“暫且留著,等慶功時一並吃回來,肖哥,有沒有任務給我?”
“別心急,快十一了,你有什麼打算?想出去玩兒嗎?”
“當然想,可是——”石斌肯定沒空。
“想去哪兒?”
“算了。”我歎氣:“一事無成,我連家都沒臉回。”
肖暢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沒想到你這麼有工作熱情,好,我會盡快安排工作給你。”
我道謝,然後告辭,剛碰到門把手時聽到他說:“你以前——不叫我肖哥的。”
我的手一下子僵住,小時候象跟屁蟲一樣跟在他後麵有好幾個,有人叫肖哥,有人叫肖暢,而我當著人通常什麼也不叫,私下裏叫他肖,那個時候在心裏默念著這個字都讓我有一種幸福感。
記憶的洪流勢不可擋地衝破了防護牆,我有些艱澀地開口:“你以前也……”
我是記事比較晚的人,小時候很多事都記不得,聽別人說起也是一臉的懵懂,但是關於他的事卻記得異常清晰。
我是從小鄉鎮搬到北京的,大院裏家屬不多,唯一的幼兒園隻有一個班,連老師都是勤務兵兼的。第一天去的時候,老師問我叫什麼,我說了,不知是聲音太小,還是我的方言讓他聽不懂,他問了好幾遍,最後幹脆讓我寫。那時我3歲,“顧瞻林”三個字無論如何也寫不出,我的窘態和在他們聽來怪異方言讓所有人哄堂大笑,有人還學著我的聲音說話。我紅著眼把手指扭到發疼的時候,一個大孩子突然拉住我的手,嚴肅地要大家不要笑,他長得又幹淨又好看,他叫我小弟,很堅決地說我是他肖暢的弟弟。
從此我輕易不再開口,直到能說一口流利的北京話,直到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從此沒有人再取笑我,從此我開始用崇敬的目光追隨著他。
但是他也曾笑過我的名字。
那是初一暑假的最後一天,我把每一本書都包上幹淨的書皮,然後鄭重地寫上大名。他把我的書搶過去:“自己的名字也能寫得這麼難看,還是我來替你寫吧。”
我的字寫得很賴,每一個都呼呼悠悠站不起來似的,他沒少糾正過我。
他在每本書上寫上我的名字,字體流暢而瀟灑,邊寫邊饒有興趣地問:“小弟,顧叔叔學識淵博,你的名字有沒有出處?”
“應該沒有吧。”
老爸性情豪爽卻最喜附庸風雅,平日裏就愛擺弄字畫,講些什麼典故出處之類,我的名字也是有典故的,卻是他失敗的典範。
“真的?”
“當然,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肖哥含笑指著書桌上的玻璃板讓我看,玻璃板下麵是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張繈褓時期的不知怎麼竟被翻過來放置,照片的背麵寫了八個字:“顧瞻林影,如見須眉。”我的臉騰地紅了。
我出生時老爸在部隊不能回去,聽說是個男孩兒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既表達了他的思念,更希望我能長成雷厲風行的鏗鏘男兒。如今看著我,爸的失望大概比大海還要深。
看他笑得歡暢,我心裏難受,而我難受的時候就會癲狂。
我撲過去抱住他:“我喜歡肖。”
他僵了一下,笑道:“我也喜歡小弟啊。”
我喃喃地說:“不是肖哥,不是肖暢,我喜歡的是肖。”
他的身體明顯的僵硬了,卻沒有推開我,隻是技巧的過渡一下,繞開話題,說一些平常的話,同學啦,老師啦,足球啦,直到我慢慢放開了手,然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度日如年。
“那我以前叫你什麼?”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把我從記憶裏拉回。
“肖哥明知故問,”我笑:“你叫我小弟。”
“還有呢?”他的臉越來越近,我耳邊的發絲被他的氣息輕輕吹動。
我的嗓子突然被什麼咽住了,隻聽一聲輕歎,他的唇蓋上來。
斯佳麗在洞悉了對瑞德船長的愛後,能否回頭對失去妻子尋求安慰的阿希禮絕情?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遇到一個讓他永遠無法拒絕和傷害的人,也許從他像童話裏英勇的騎士般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就注定了我這一生都要對他投以仰慕,以他的悲為悲,以他的喜為喜。
他的唇碰到我的,停了片刻,似乎在感受著什麼,然後是又是一聲輕歎:“瞻瞻……”手臂一緊,將我完完全全的圈在懷裏,就這樣摟著一動不動。
比起曾有過的親吻,這個幾乎不能算是吻,帶給我的感覺卻比任何一次親吻都強烈。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同時在體內升起,暖意流入心間,酸澀衝到眼底,我閉上眼。
縱然溫柔也是拒絕,我是狹隘的人,或者說小心眼,喜歡的人倘若做不成情人,那麼朋友我也不要。
那天告白之後,他待我還是和往常一樣,我卻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不落痕跡卻執拗地一點一點淡出他的生活圈。
有一天他來找我,簡單的幾句話後氣氛就開始沉悶。我沉默地看著窗外,他沉默地看著我,良久,他歎了口氣:“小弟,別拗了好嗎?”
我抿著嘴不說話,他用力刮我的鼻子,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小氣鬼,以後誰說你脾氣好我跟誰急。”
我抬眼默默看著他,對視片刻,他伸臂抱住我,下巴抵在我頭頂,半是無奈半是責備地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這個擁抱明顯不用了,我的心怦怦直跳,好久才啞著嗓子喚:“肖?”
他笑了,問我顧瞻林三個字最喜歡哪個,我就說瞻吧,因為那個字筆畫多,我寫出來比較好看。於是他叫我瞻瞻,在隻有兩個人的時候,其實我不太喜歡,聽起來有點怪怪的,每次他一叫我就忍不住要笑,後來他也很少叫了。
沒想到十年之後聽到,卻別有一番滋味,剪不斷,理還亂。
“一起吃飯,嗯?”
他的唇貼著我的臉,溫醇的聲音隨著濕熱的氣息溢出來,我有些茫然地點頭,似乎有話要說,卻抓不著頭緒,埂在心裏沉甸甸的。
出了大廈,我提議去找張鉞一起吃,他雙手插在口袋,搖頭笑笑,還是同意了,我的臉在那一瞬間發燙了。
我們到張鉞的飯店,沒有喝酒,三個人天南海北的神侃,他講起在國外的經曆,講怎麼拿老外開涮,像從前一樣爽朗而健談,會說小弟我告訴你,小弟你肯定想不到,會摟著我的肩膀笑得東倒西歪,恍惚間我覺得時光倒流。
送我回去的時候他摸摸我的頭:“別有心理負擔,好好睡一覺,嗯?”
我點頭,問:“幾點了。”
“快11點了,有事嗎?”
我搖搖頭,打起精神和他告別,說了兩句很晚了,快點回去休息,開車小心之類的話。
進屋後我沒有開燈,摸到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借著窗口透過來的月光打量著大大的屋子,灰暗,清冷,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靠著牆呆了幾分鍾,徑直走出房門,下樓,在上次醉酒嘔吐的地方坐了下來。
清涼的風吹著,明月高懸,斑駁的樹影擋住了我的臉,漸漸的霓虹燈從眼前淡去,隻剩下清冷的月光,城市的喧囂變成空冷的寂靜,我的心沉澱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石斌的車駛進小區,10分鍾後我的手機響了。
“你死哪兒去了?幾點了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