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上初二的時候,我偶然說起,到北京好些年了居然沒吃過北京烤鴨。第二天還沒放學,肖暢就神秘地把我叫出來,我們甩開其他小弟兄偷偷溜到全聚德烤鴨店大吃了一頓,那是我們兩人第一次下館子,第一次逃課,也算是第一次——約會。當時生活費都不多,那一頓花去了他兩個星期的零用錢。
“可是那裏要定桌才行。”
“不用操心,走吧。”他把外套遞給我,像從前一樣刮著我的鼻子說:“還是——你想賴賬?”
我心一緊,站起來躲開他的手指,拍著胸脯慷慨地說:“這頓我請定了,我的字典裏沒有賴賬這兩個字。”
那裏當然有變化,依然是古樸的風格,裝潢可比當初考究多了,菜品更多,服務員也更熱情,是啊,十幾年了,怎麼會不變?
菜上齊的時候我就無話可說了,想說的話卻一句也沒說出口。我拿過杯子猛灌,幾杯冷飲進肚,連去了好幾趟廁所。
當我再一次拿杯子的時候,他握住我的手:“小弟,你怎麼了?”
“沒事,”我訕笑:“不好意思,我要再去一趟。”
回來的時候發現桌旁站了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劍眉虎目,挺鼻闊唇,極富陽剛之氣,麵容依稀舊識。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拍著我的肩膀叫:“小林子,哈哈,錯不了,你是小林子。”
我暗自皺眉,叫:“柳哥。”
“克己,你那邊還有一桌子客人呢,我們改天再聊。”肖暢把我拉過來。
“幹嘛,還把小林子當成你的附屬物?”柳克己挑眉:“肖柳顧又聚到一起,管他什麼客人,小林子,你等等,我去跟他們打聲招呼就過來。”
肖柳顧最早是父輩的稱呼,他們好朋友,也是大家公認最有前途的三個人,後來老爸抽身而走,肖叔叔平步青雲後折翼,柳叔叔穩紮穩打,如今已是身居高位。到了我們這一代就隻能稱為肖柳了,這也是老爸最痛心的地方,人家的兒子都英武不凡,獨他的兒子孤僻靦腆。
柳克己高中畢業秉承父誌上了軍校,前些日子還聽張鉞提起他,說他轉業後出任一家房地產公司的副總裁,那家公司原本隸屬總參,軍委下文件要求部隊禁止搞三產之後,公司和香港某家地產公司合資,不過依然是部隊高幹子弟紮堆的地方,自然處處綠燈。
如果說肖暢是我幼年和少年時的偶像,那麼柳克己就是如惡夢一般的存在。
他從第一眼看到我美麗的母親就迷上了,他小學的作文裏寫“我最喜歡的人是林阿姨,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她說話的聲音最好聽,她走路的姿勢最好看,她做的飯最好吃……我最大的願望是快點長大和林阿姨結婚。”那篇作文裏一共用了三十幾個“最”,在當時引為笑談。
他對我的母親到了迷戀的程度,卻一直討厭我,以把我惹哭為樂,我不哭,他就變著法的欺負我,肖暢從小到大隻跟他打過架,全是因為我。
他成為我的惡夢是因為有一天,他突然揪住我嚴肅地說:“林阿姨說她是顧叔叔的老婆,不會和我結婚,你長大了說不定和林阿姨一樣好看,不如我和你結婚算了。”
我踢了他一腳,他急了,按住我又打又罵,當時是在營房的操場上,旁邊有很多人看熱鬧,大部分是那些當兵的,一群窮極無聊,無處發泄的人。
“完了,人家不願意嫁給你……”
“小子,男女都沒分清楚就想結婚……”
“哈哈,看那小家夥的樣子倒象是個女的……”
“小子,脫下褲子看看清楚再說……”
“是啊,你脫他褲子他肯定哭……”
然後他們一起喊:“脫啊……脫……”
在一片哄笑聲中,我的褲子被扯下來,我沒有哭,白花花的陽光下,我生平第一次暈倒了。
雖然後來他被父母狠狠的教訓了一頓,押到我麵前謝罪,我還是怕他,一度怕到看見他就頭暈的地步,於是肖不讓他接近我。
“小弟,你要是不想理他我們就走。”
“那——好吧。”
我猶豫著,肖哥可曾聽說,他以前的女朋友,那位政界要人之女如今正是柳克己的未婚妻?
可是沒等走,柳克己就回來了,我們隻得又坐下。
肖暢和他寒暄對飲,我又開始喝飲料,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熱切地說:“小林子,我大上個月出差見到顧叔叔了,顧叔叔風采不減當年,林阿姨還是那麼——”
“克己,怎麼搞的,你這杯酒沒幹?”
肖暢把一杯酒塞到他手裏,柳克己卻把酒杯往桌上一頓:“我跟小林子說句話不行是嗎?肖暢,十幾年了,你怎麼還這樣,我——”
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他接了個電話,然後說了句:“等等,我給你們介紹個人。”
不一會兒一個美麗幹練的女子走進來,見到肖暢,明顯地吃了一驚,柳克己樓過她熱絡地介紹。
“吳迪,這是肖暢,我從小打到大的哥們兒,你們還是校友呢。”
吳迪有些僵硬地微笑:“你好。”
肖暢含笑點頭:“聽說過,我們學校有名的美女和才女。”
柳克己大笑:“你是有名帥哥和才子,有沒有動過心思?”
我把一個杯子推倒,咣當一聲響,他們都看過來。
“別動。”
肖暢拉住我的手,拿過紙巾,仔細把我袖口的汙漬擦幹淨。
吳迪的眼睛也落到我臉上,突然的安靜讓我有些不自在,我對她微笑示好。
柳克己介紹:“顧瞻林,我跟你提過的顧叔叔的兒子。”
吳迪笑了:“我知道,是你最喜歡的林阿姨的兒子,長得果然很——”
咣當一聲,這次是肖暢把杯子推到地上。
柳克己皺眉:“你們怎麼搞的?”
“對不起,我去洗個手。”
我隨著站起身:“我也去。”
我們一前一後進入洗手間,我說:“肖哥,你不用這樣,那件事我早忘了。”
肖暢把我額前的頭發向後撥了撥,看進我的眼:“忘了才怪,你是什麼事都記在心裏的人。”
你呢?肖,你也什麼都記得,卻為什麼能做到那麼瀟灑,來去自如?
我近乎倉惶地躲開他的眼,嗓子有些幹澀,眼睛莫名地泛起潮意。
“小弟——”
帶著美酒醇香的氣息覆上我的唇,雙唇相接的那一刻,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別這樣,肖——”
腰上的手臂收緊,宛如歎息的聲音在耳邊徜徉:“別抗拒,瞻瞻,你忘不了我,正如——我忘不了你一樣。”
被徹底看穿的感覺就象大雪天不穿衣服,無所遁形不說還有冷風嗖嗖打在身上。
每個人都渴望被理解,但是我相信沒有人希望被理解得如此徹底。
我承認,我忘不了,可是那終究已經過去了,不是一個月,不是一年,而是十年。
羅密歐愛上朱麗葉之前也曾經傾心愛慕另一個女子,既然最完美的愛情也有瑕疵,或許我不該埋怨他當初的避而不見,但是我就是介意。
透過整麵牆的鏡子似乎有另一個我在冷靜地審視這一切,我的表情從呆愣到無奈再到空茫,嘴角是自嘲的笑:“肖哥,我不是出租車。”
他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僵直了,好一會兒才放開我:“我們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