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烈的突然出現徹底打亂了我的生活。
無論是計劃還是心情,無一不亂。
他遠在西秦的時候我或許還可以努力忘掉他。但是他現在就在京城,與我近在咫尺,想把他丟到一邊當他不存在,根本就是一句空話。
又想喝酒了。
而且不想麵對易天關切的眼神和雷鳴明朗的笑臉。
害怕他們會問起祁烈。我沒辦法回答。因為不願意欺騙朋友,而又不能說真話。老跟他們保持沉默也不是辦法。
有煩惱的時候總會產生喝酒的欲望。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世上那麼多酒鬼。再這樣下去,遲早我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個。
祁烈離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前腳離開,我後腳就從後門溜出了禁軍大營。當然沒有忘記抱上一隻酒壇。
不知道是什麼酒。忘了看,也沒打算看。竹葉青、女兒紅、燒刀子,其實又有什麼分別。喝到肚子裏不過是一個醉。有些人好不風雅講究,喝不同的酒要用不同的杯子,挑不同的地方,穿不同的衣服,挑不同的人。這樣哪裏還是喝酒,根本是閑著無聊找件有趣的事情來消遣。
走在路上的時候沒想過去哪兒。信步而行,不知不覺卻到了上次跟拓拔弘喝酒的地方。
看到那片熟悉的草地時我才回過神來,忍不住苦笑,也就懶得再去別處。那次以後我一直避開這個地方。但是今天,算了……由他去!
就地靠著那棵大樹坐下,輕輕撫摸懷裏的酒壇,沒有打開。粗瓷的酒壇冰冷堅硬,觸手並不光滑,線條卻幹淨流暢。厚厚的封泥上蓋著一個樸拙的印章。濃鬱的酒香透過封泥沁出來,久久不散。
果然是好酒。不用喝也可以醉了。一個人喝酒實在是悶,但是……我又想等誰來陪?
……
“既然已經來了,就出來吧。”我對著樹林淡淡地說。
心情不好並不代表沒有警覺心,何況跟在後麵的人又沒刻意隱藏形跡。
林中的人應聲而出,靜靜地走到我身邊坐下,態度自然而稔熟,隻是沒有開口說話。
我用手支著頭,漠然地問:
“你已經走了,為什麼又來?”
“……”
“有必要親自出馬對付我嗎?我早已今非昔比,不值得你花這麼大力氣了。”
“……”
“其實你這會兒隻要出手我就輸定了。就這樣了結不是很好?也省得你老放不下這件事。”
“……”
說了半天,聽不到任何回音。
我側側頭,狐疑地瞟了祁烈一眼。他一路跟了我半個時辰,不會是為了聽我自說自話吧?
我好象還沒有這麼大的魅力。
……
沉默……暗夜中有風吹過……
“哥哥……”祁烈突然輕輕地說,聲音低沉暗啞,第一次沒有帶著敵意和怨恨。
我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轉頭回望。祁烈不知何時把臉上的麵具摘掉了,露出我熟悉的俊美輪廓。他的五官仍精致清朗一如當日,卻減了幾分少年的青澀,添了幾分冷冽的銳利。在朦朧如水的月光下,雕刻般優美的線條再不如往日般剛硬冷峻,平靜的表情中隱隱透出幾分柔和味道。
“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是真的一直在想你……”
低低暗暗的聲音,輕輕淡淡的語氣,象是不經意地隨口道來,尾音還沒有完全吐出,就隨著夜風悠悠地飄散了。
……
我閉上眼,唇邊浮起一絲苦笑。
“我信……”
不是因為你此刻的神情,也不是因為你悵然的口氣,而是因為……
二十幾年的兄弟,二十幾年的感情,就算已全部轉化為恨意,也該是相當濃烈的吧?曾經親密如斯,再絕決的對立也割不斷彼此間千絲萬縷的糾葛聯係。正如我曾在多少次不經意間驀然地想起他,祁烈又怎麼可能在心裏把我抹得幹幹淨淨,一點不剩?
“不過,那並不影響你出手對付我,是麼?”
如果他會因為這個就對我心慈手軟,那也不是我所認識的祁烈了。
“你呢?”祁烈啞然一笑,與我一望之間,彼此心照不宣。
“挑戰的人始終是你,應戰的人一直是我。既然你堅持不肯放手地苦苦相逼,我就算再無能,也不能任人魚肉吧?”
我也有我的尊嚴與驕傲,豈肯容人隨意擺布?祁烈既然下了戰書,又不容拒絕地直逼到我眼前,要把我當成北燕之行的勝利品,我又怎能不使出一點自保的手段?
“不過,那都是明天的事情了。”祁烈取過我懷中的酒壇,在手裏輕拋著掂了掂,打量著封泥上印出的字樣。
“醉、忘、機?好名字!隻不知沉醉是否真能令人陶然忘機。咱們今夜便來試試看吧!”
他隨手拍碎壇口的封泥,仰頭暢飲一口,把酒壇遞回到我手裏。烏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今夜隻是喝酒,不談恩怨。就讓咱們暫時忘掉王位之爭,忘掉你我的立場和身份,再做一晚好兄弟……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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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烈的酒量遠勝於我。我不善喝酒,平日幾乎滴酒不沾唇。他在酒中卻罕有敵手,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我當然不會傻得在這上麵跟他比試。
話說的不多,酒卻喝得不慢。你一口我一口,幾個來回,一壇酒便不見了一半。
倒也正常。祁烈一句不談恩怨,可說的話題就剩的不多了。如果拋開往日親情,再避開如今的敵對,我們還能說些什麼?也隻有但求一醉了……
我心裏卻還有兩個放不下的人。
“聞雷呢?他還好嗎?”
因為相鄰密邇,北燕對西秦的消息不算隔膜,西秦國內的情形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祁烈的手段雖然強硬,還不算過於冷酷無情,我當年的舊屬並沒有被他趕盡殺絕。為了收攏人心,也為了政權的平穩過渡,除了少數幾個寧折不屈的剛烈之士,大多數舊朝臣屬都被保留了下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帝王之家的權力更迭原本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祁烈的王位雖然是搶來的,但他畢竟也是祈氏的嫡係子孫,血脈相同,根基未改,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富貴,朝中的大臣沒理由硬頂,順應時勢地接受他上台也理所當然。
從祁烈王朝的人事更替很容易看出誰是他的心腹,誰又是他眼中的異己。
但我卻始終沒有聽到過聞雷的消息。
聞雷是官居二品的侍衛統領,又是我最為信任的心腹臣屬,在朝中也不算無名之輩。不管生死去留,總應該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可是從宮變發生的那一天起,聞雷這個人仿佛就從世界上消失了。
“他嗎?我也不知道。”祁烈神色平靜地說。“那天你在江邊沒有等到他,後來我也沒等到。本來想給他點封賞的。誰知道他無聲無息地就走了,連句話都沒留下。”
“他真的被你收買了?”
雖然事實已很明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怎麼?現在你還不相信?”祁烈的眼中閃過一絲譏諷的笑意。“他是最早在暗中支持我的人之一,隻不過行動很隱秘,很難察覺出來就是了。虧你還這麼信任他,有時候對他簡直比對我還好!不過說收買也不確切。我沒收買過他,是他主動送上門的。我還以為他是指望著等我成功後再討要封賞,誰知道他竟然就這麼悄悄地走了,讓我也覺得很意外。”
我默然。跟祁烈的背叛相比,聞雷的出賣對我的打擊應該小得多,但心裏還是一陣銳痛,仿佛被人刺了一劍。
聞雷跟了我十幾年,早在我未成年時就是我的貼身護衛,多年來跟著我出生入死,上陣殺敵,不止一次在生死關頭救過我的命。我一直沒把他當成手下,而是象朋友一樣真心看待,更一直以為他是永遠都不會背叛我的。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