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裏,北燕王命跟隨的侍衛等候在山腳下,隻帶著我一個人上了承天台。
承天台高達十丈,氣勢恢宏,又建在高高的天命山頂,越發顯得巍然獨立、高聳入雲,頗有舉手承天、君臨萬象之勢。
時值正午,耀眼的陽光明晃晃地灑下來,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山頂的風勢頗為強勁,吹得身上的衣袍獵獵飛舞,在如此強烈的陽光下,竟也透出幾分凜凜的寒意。瓊樓絕嶺,臨風而立,真有些高處不勝寒的味道了。
北燕王手扶欄杆,站在承天台的最前方,俯視眼前的遼闊天地。雖然蒼老的身形已頗顯枯瘦,卻仍有一股君臨天下的雍容氣度,令人不敢心存輕視。
“江逸,你過來。”
北燕王招手把我叫到他的身邊,指著前方道:
“你看,眼前這千家宮闕、萬家煙火,還有遠方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沃野良田,高山大河,都是我北燕所轄的疆土。我拓拔氏的先祖世代經營、守成創業,不知花了多少精神、流了多少血汗,才打下今日這一片江山。當年我壯年繼位,豪氣淩雲,誓要讓北燕成為天下最強大的國家。幾十年來,我率領大軍開疆拓土,南征北戰,吞並了無數邊境小國,疆土達到前所未有的廣闊遼遠,北燕的國力也盛極一時,確實成為了當今天下最強大的國家。這樣一片大好基業,若不能在後輩手中發揚光大,我就算死了,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
我默不作聲地站在北燕王身邊,聽他大有感慨地指點江山,心知他必有一番重要的話要講出來,一時便也不急著接口。
北燕王亦並未期待我的回應,他頭也不回地凝目遙望著眼前的天地,慨然道:
“北燕立國以來,世代相襲,立儲不分嫡庶、不論長幼、不問出身,唯以賢能才識選拔儲君。全賴於此,北燕才能夠一代盛於一代,而終於成就了今天的一番霸業。寡人深知祖宗立下此項規矩的重要,因而自有子以來,遲遲不曾冊立儲君,一心想選一個出類拔萃、才幹過人的皇子繼承王位。誰知道寡人隻有三個兒子,卻個個精明強幹、野心勃勃,而且各有自己的一派勢力,彼此互不相讓,明爭暗鬥,倒搞得北燕政局不穩,內患頻生。我原本是不急於匆匆立儲,後來卻是迫於形勢而不敢驟下決斷。事情遷延至此,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他們三個都是我的兒子,我心中自然不願有所偏袒,希望給他們一個公平的機會。他們想爭儲位,立黨結派,在朝中暗自較勁,在公務上各不相讓,這些我都可以容忍,也不妨借此看一看他們各人的本事。可若是發展到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地步,我便再也不能坐視了。”
“大王早就該做出決斷了。容忍三位皇子的勢力不斷坐大,必然埋下日後的隱患。就算儲位有了明確歸屬,也隨時可能出現變亂的。”
我歎了口氣,老實不客氣地批評道。
北燕王的氣量確實不小,對我的批評毫無慍色,反而看著我笑了一笑,轉開話題道:
“江逸,你到北燕有多久了?”
“快半年了。”
北燕王點點頭。“半年的時間也不算很短。你來了這麼久,是否已經把自己當作北燕人了呢?”
我一怔,心裏大感意外,沒有想到北燕王會突然問出這麼一句話來。
如果我是從別國投奔北燕的客卿幕僚,為了自己的前途著想,對於北燕王的這個問題自當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個是字。可我對北燕一無所求,無意久居,又不屑於違背心意地說謊偽飾,微一遲疑,最終還是沉默未答。
北燕王何等精明,隻是這一下遲疑,他已了然於心地大笑道:
“江逸,你也未免太坦白了吧?當著本王的麵,竟連哄寡人高興的假話都不肯說一句?若是換了第二個皇帝,隻怕你的腦袋已保不住了。”
我也淡淡一笑。
“正因為是大王,江逸才不肯說謊,不願說謊,也不必說謊。大王胸襟廣博,心懷天下,既然有誌統一各國,又怎會沒有容人之量?隻怕倒是虛言巧飾的利欲小人,才會被大王砍了腦袋吧?”
北燕王大笑著看了我一眼,才漸漸止住笑意,道:
“欲成大事,必先得人。而地域之分、門戶之見、出身之別,往往令人才錯失而不自知。當今天下,隻有西秦和北燕能拋開成見,不拘一格地任用人才,因而也隻有這兩國才保持著蒸蒸日上的勢頭和朝氣。你以一個外來人的身份,不到半年時間,便能一躍成為三品的禁軍統領,這在北燕也要算破格的升遷了。本王對你如此看重,還不能令你忘記本國,把北燕當作自己的國家麼?”
北燕王說到後來,神色已漸漸趨於嚴肅,眼睛緊緊地盯著我,顯然對此事頗為重視。如果一個應付不好,說不定腦袋真的要搬家了。
我也收起笑容,以前所未有的正經口氣道:
“大王,如果我想要騙你,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又有什麼做不到的?隻因為江逸尊重大王,才不願以虛言隨意相欺。半年的時間雖然不短,但與三十幾年的故土之情相比又孰輕孰重?如果江逸這麼容易就拋棄故國,日後若要拋棄北燕,豈非就更加輕鬆容易?這樣的人,大王真敢放心信任麼?士為知己者死,古今皆然。江逸雖未以北燕人自居,但在位一日,盡職一日,並不因為自己是外人而敷衍搪塞,也絲毫沒有私心貪念。這個樣子如果大王還不能滿意,江逸也隻有自請免職以謝大王了。”
北燕王靜靜地聽我說完,仍然沒有移開視線,始終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我。過了良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唇邊卻綻出一絲笑意,道:
“如果不是卓然絕世的人,怎麼會有這樣一身風骨?如果不是這一身傲然的風骨,寡人又怎麼可能如此欣賞看重?好!好!好!寡人的眼光果然沒有錯。你這個心無北燕的外來人,比起那些滿心私欲的北燕人來,果然是要強得多了。”
我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又不免有些輕微的歉意。
也許是長年以來的影響根深蒂固,在我的心目中,始終把北燕當作敵國,即便北燕王對我信任看重,拓拔弘對我關切在意,雷鳴和易天與我意氣相投,屬下的官兵對我尊敬愛戴,亦未能使我生出長居北燕的念頭。我這個禁軍統領雖然做得可圈可點,可心裏也一直沒忘了救出蕭冉,帶他們父子離開北燕的承諾。對於北燕王的知遇之恩,我大概也隻能辜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