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疑惑更盛,想不出祁烈搞的是什麼名堂。不過看樂言的神情如此輕鬆,應該不是什麼壞事,那就索性不問了,由他去吧。
跟著祁烈出了石室,七折八彎地拐了好幾次,過了兩道暗門,我才從一大堆房間中轉了出來,到了一個小小的庭院。
受傷之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得見天日。
其實這個說法不盡準確。因為當我邁出房門時,外麵已是入夜時分。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深黑絲絨般柔和靜謐的天幕上繁星燦爛,一輪皎潔如玉的明月遙遙地掛在天邊,灑下一片如水的清輝。
久居暗室,不見天光,早已習慣了石室中昏黃燈火的我,一時間竟不能適應這燦若水銀的明亮月光,雙眼有些輕微的刺痛。
我微微眯了一下眼,放鬆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情一暢地享受著戶外的新鮮空氣給胸腔帶來的舒適感。溫和舒爽的晚風輕柔地拂過,帶來一陣縹緲如煙的淡淡清香,在花木扶疏的小小院落中縈回不去。
這種清香在北燕並不常見,卻是我所深深熟悉的。
時序已是到了仲夏,應是荷花盛開的時節了。
在我還隻是一名皇子的時候,曾經在京城的夏宮中種了一池清如月華的美麗白蓮。每到仲夏,我總是喜歡和祁烈載酒到池邊賞荷玩月,興之所至,每每在盈盈如水的月華中喝得盡情一醉,才會在第二天早上帶著滿身的荷香晨露趁興而歸。
那一段開懷暢意的日子,是我至今難忘的美好時光。
如今又到荷花時節,夏宮中的一池白蓮應已盛放,而我卻已經遠離鄉關,客居北燕。不光時過境遷,情境已非,就連當時共飲的兩個人,也再不是當初那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弟了。
我無聲一歎,心頭不覺有些悵惘。
祁烈似是猜出了我的心思,抿唇不語地轉頭回望,月光下清亮如水的雙眸中也泛起了一重隱隱的追憶之色。
他張了張嘴,才要說話,樂言在旁邊輕輕叫了一聲:“到了。”
果然是到了。不知不覺中我們已轉過一道短短的花牆,眼前是一個小小的池塘。池中果然有幾株亭亭的荷花在靜夜中開放,顏色卻是火紅的。
鮮亮如火的紅,很豔麗奪目的一種色彩,卻讓我覺得有些刺眼。
“坐吧。”池邊的草地上擺著一張圓桌,兩把椅子。祁烈指指我麵前的椅子,率先在桌旁坐下。
看到桌上陳列的幾樣東西,我微微一怔,舊時的記憶立刻潮水般湧回心底,不禁恍然地驚呼了一聲。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聲音中竟是帶了幾分歉意。
“小烈,今天是……”
今天應該是六月十四吧?那是祈烈的生日。我怎麼會把這個日子都給忘了?難怪剛才祁烈會有那樣的表情。
祁烈輕輕哼了一聲,靠在椅子上不說話,臉上雖沒有生氣的表示,卻也透著幾分不悅。
我苦笑著聳聳肩。這也不能全怪我吧?室中無日月,很容易讓人忘記外麵的日子過到了哪一天。再說,我們的關係已到了這個份上,祁烈總不會還想讓我象以前一樣為他過生日吧?
桌上的菜肴極簡單,仍是我熟之又熟的那幾樣。小小的圓桌上,幾個淺淺的白瓷碟子裏裝著半隻燒雞,幾片火腿,一碟涼拌蘿卜,還有一大盤熱氣騰騰的桂花蓮子糕,別的就什麼都沒有了。這麼簡陋的宴席,別說是西秦國主,就連尋常的市井人家,拿來慶賀生辰也未免寒酸。但祁烈對此卻安之若素,信手拈起了一片火腿,津津有味地開始咀嚼。樂言悄悄地送上一壇酒,便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看著祁烈推到我麵前的酒碗,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端起酒碗一幹而盡。酒是濃烈芳香的好酒,可是喝到肚裏,一股澀然的苦味卻從喉間油然泛起。
小烈,小烈,你究竟想要做什麼呢?你既然已決定了與我反目為敵,並且以最決絕的手段硬生生把我們推到了彼此對立的立場上,為什麼又要時不時地翻出這些陳年舊事來撩動我的心緒?
難道,你是要比一比誰的心更硬麼?
“你傷還沒好,酒不要喝得太多,也別喝得那麼急。”
祁烈也喝幹了碗裏的酒,馬上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卻沒再給我倒上。
“你會忘,我可從來都沒有忘記呢。”他轉過頭,目光投向池裏的荷花,看也不看我地說:
“我一直都記得,那年的六月十四,你在華陽宮裏一個人為我過的生日,還有你曾經說過的話……”
清冷如水的月光下,祁烈俊美的臉龐上被染了一層淡淡的銀光,五官看上去有些朦朧,透出了幾分柔和的色彩。這時的祁烈,完全褪去了平日裏叱吒風雲的王者光環,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我身邊依戀不舍的光景。
我抿唇不語,反複把玩著手中的空碗,思緒卻隨著暗香陣陣的清涼晚風,悠悠地飛得老遠……
其實當年的那些事,我又怎麼可能會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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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祁烈很小的時候,應該才隻有六歲吧?祁烈的生母,以天人之姿、冰雪之貌、絕世之才而寵冠後宮的衛靈妃在一夜之間突然逝去。父王在傷懷之下,自此絕足華陽宮。曾經在後宮中喧赫一時風光無兩的華陽宮自此日漸荒涼冷落,無人過問,包括裏麵仍在稚齡的小小皇子,一起成了被人遺忘的對象。
當時我剛好不在宮中,正是學劍初成,跟著師傅行走江湖的一段時光。剛剛自孩童時期邁入少年的我,一年中足跡遍及名山大川,天下諸國,無所不至。看盡了天下的大好風光,踏遍了各地的山川形勢,也結識了幾位意氣相投的至交好友,日子過得十分快意。
等到我辭別師傅回到宮中的時候,祁烈已經在形同冷宮的華陽宮中被人忽視了整整一年。再見到我時,居然都不肯讓我靠近他,不管我怎麼溫柔耐心地微笑著柔聲誘哄,他還是一臉冰霜、滿身戒備地瞪著我,過了好半天,才好象慢慢地記起了我,小小的鼻尖漸漸漲紅,黑亮的眼睛中也蒙上了一層水氣,最後終於扁扁嘴,撲在我懷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也不知這一年中他曾經受過多少委屈,大概是終於有了發泄的機會,所以要盡情哭個痛快吧?小小的祁烈伏在我懷中,從下午一直哭到晚上,把我胸前的衣襟都盡數濕透了。到得後來哭得累了,才漸漸止住哭聲,卻還是時不時地抽噎幾下,單薄稚嫩的肩膀在我懷裏一聳一聳,象是受傷的小鳥翅膀,樣子說不出的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