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著他欣悅滿足的表情與不再壓抑的真情流露,我心中卻隻有淡淡歡喜,更多的卻是揮之不去的溫柔酸楚與隱隱刺痛。
喜歡上拓拔弘並不困難。早在當年較量的時候,這個不容忽視的強勁對手就已經吸引了我的注意,迫使我為了求勝而努力去了解他,用心揣摩他的心思。一次又一次的交鋒中,在各出奇謀全力爭勝的同時,亦不自覺地欣賞對手的智慧與才幹。
如果能拋開身份的羈絆,我想我們一定會成為最好的知己,相惜相重、相知相悅,可以攜手放歌縱酒,談兵論劍,指點江山,笑傲天下。
然而造化弄人,卻偏偏讓他生為拓拔弘,而我為祁越。
苦笑之餘,也隻剩得一聲歎息,幾分無奈。
隨著北燕王病體的日漸衰弱,我知道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終於快要走向生命的盡頭。
而我在北燕的日子也快要盡了。
北燕王在世一天,我一天會信守自己的承諾。而他一旦崩逝,便再無任何力量可以約束我留在北燕。
至於牽絆麼……
最讓我擔心牽掛,無法放下的小晉和蕭冉,在接到一封小晉的密信後,已經可以稍稍釋懷,鬆一口氣了。
而拓拔弘……我苦笑沉吟,一次又一次想對他開口,然而看著他忙碌的身影,緊皺的眉心,以及時不時向我投來的專注目光,竟是怎樣也張不開嘴。
去意徊徨間,我獨自在宮中信步閑行,不知不覺中竟走到了後宮的天命山腳下。
時近黃昏,蒼茫的暮色中,高大宏偉的承天台巍然矗立,華麗壯觀一如往日。
舉頭仰望,我仍可回憶起當日在台上所見的風景,更不難想象當年,北燕王在台上祭天誓師時,雄姿英發,氣吞山河的豪壯氣概。
北燕王征戰數十年,吞並小國不計其數,聲名功業一時無兩,固然是稱霸天下的一世之雄。隻是當年的萬裏河山,而今也不過一張病榻,將來更無非三尺黃土。
隻不過這一點,但凡身在局中之人,卻是再也看不破的。
正在垂首低徊,感慨沉思之際,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最終停在了我的身後。
接著,一件猶帶體溫的明黃色長衣披上肩頭,擋住了陣陣襲來的秋末涼風,卻始終靜默著沒有說話。
我亦沒有出聲,更沒有回頭,隻是輕輕向後退了一步,站在與拓拔弘並肩的位置上,仰頭上望。
拓拔弘也正舉頭仰望著承天台上,久久不語。
過了良久,他才悠悠開口:“那裏是整個京城的最高點,也代表著北燕王朝權力的巔峰……隻有高高在上的至尊王者,才有資格站在那裏居高臨下,俯瞰北燕的萬裏江山。”
我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如今,你離那個地方已不遠了。”
拓拔弘啞然一笑,道:“你知道麼?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曾經一個人站在這裏,看著在台上祭天的父王在心中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站到那個位置上,還要做得比他更好,比他更厲害更強大。這個念頭讓我執著了這麼多年,可是如今,我距離那裏已隻有咫尺之遙,卻突然發現,原來站在上麵的那個人,其實是最最寂寞的。”
“高處不勝寒。”我淡淡地道,“這或許就是身為王者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拓拔弘輕輕歎息一聲,突然轉過身,緊緊凝視著我的臉,道:“你一直都想離開北燕,是麼?”
我一怔,愕然抬眼,對上他深沉如水的黑色雙眸,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早就知道,你是不會一直留在這裏的。”
拓拔弘的聲音居然很平靜,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象你這樣心高氣傲、驚才絕豔的一個人,區區的一點功名利祿,又怎麼可能留得住?就算把上將軍與左相的位子全部給你,你也絲毫不會放在眼裏吧?”
我沉默,轉頭避開他的目光。看來我還是低估了拓拔弘,感情或許讓他有過失控,卻沒有令他變成傻子。不管什麼事,想瞞過他那雙銳利的眼睛,還真的是很不容易。
“我隻想問你一句話。”拓拔弘略略轉身,信手在空中遙遙一劃,舉手投足間,竟有如正站在承天台上指點江山,氣勢奪人。“這天下,如果我真心願與你共享,你,又會不會……為我留下?”
什麼?!我身形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的臉。拓拔弘依然凝視著我,神情平靜,目光閃亮卻異常清醒,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你瘋了麼?”一簞一瓢,或可共飲;一庭一園,或可共居。可是這天下……又豈是能與人共享的?
拓拔弘淡淡一笑。“你應該知道我很清醒。對於這件事,我已經想過不止一天,不止一次了。除了這麼做,我實在已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留下你。”
“你認為……這樣的條件就可以打動我麼?”我一字一字地緩緩道。
“當然不是。”拓拔弘無奈地苦笑搖頭。“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能用任何條件買得動的,就算是北燕的半壁江山也是一樣。這樣做,隻是想讓你相信我的真心誠意而已……你一直都不相信我會有真心,不是麼?”
我啞然,被他無奈但坦誠的話語堵得無言可答,竟隻能怔怔地望著他深黑的眼眸,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
默然良久,拓拔弘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個最實際也最理智的人,心中隻有天下的霸業而容不下其它。王者無情,以前我也曾一直以此自律,甚至自傲,認為自己是不需要感情的。但是到了今日,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江逸,我不在乎你有過怎樣的過往,隻想抓住你的現在。我不能保證別的,隻能向你承諾,我所能夠擁有的一切,都會與你一起分享,這樣的承諾,夠了麼?”
我沉默不答,微微閉眼,努力平息內心的激蕩。我一向自以為了解拓拔弘,看得穿他的心思與計謀,料得準他的手段與目的。然而他今日這一番話,卻令我毫無準備地驟受重擊,手足無措,防線盡失。
即便是一向從容冷靜處變不驚的我,此時腦中也亂成了一片。
這應該,是他從不展露的真心了吧?原來除去了那重堅硬的外殼,無論是他,亦或是我,都一樣與普通人並無分別,都有著屬於自己的脆弱與柔軟。
象拓拔弘這樣一個驕傲而強硬的霸道男子,竟也會如此向人低頭,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答應他麼?
舉頭仰望承天台,那象征著皇權與霸業的宏偉建築在暗沉沉的夜色中巍然矗立,於靜默中透出無形的威嚴與驕傲。不必置身其上,我也知道那下麵是北燕的萬家燈火,千傾良田,以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廣大江山。
更遠處則是西秦那荒涼而遼闊的黃色土地,以及我曾經流血流汗、征戰疆場保護過的西秦百姓。
拓拔弘的眼中隻有天下,而祁烈又何嚐不是呢?
西秦與北燕世代為敵,疆界相鄰,連年兵亂無休無止。我若是留在拓拔弘身邊,麵對著西秦與北燕的爭殺,卻又應該如何自處?
拒絕他麼?
可望著他明顯消瘦的英挺麵容,焦灼而懇切的專注雙眸,以及那充滿了期待、急切與憂心,卻又強自壓抑著故做平靜的神情,一個不字已到了嘴邊,反複打了幾個轉,竟怎樣都無法說得出口。
……
躊躇良久,心意彷徨,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仍是隻管低首沉吟,不發一語。
拓拔弘亦並不催我回答,隻是靜靜地望定了我,等待我做出最後的決定。
夜色,卻已漸漸深了。
第四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