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衛昭,更清楚他溫和恬淡的外表下麵,隱藏著怎樣的孤高與驕傲。
那同樣是一隻屬於藍天的雄鷹,隻應翱翔於萬裏長空,又如何能忍受被人生生折斷雙翼?
一想到衛昭當時的痛楚與絕望,雷聿隻覺得一顆心象是被細細的鐵絲緊緊纏繞,勒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這些天來,他……過得怎麼樣?”雷聿啞聲道。
“很平靜,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從來不發火或是抱怨,非常合作也非常忍耐。隻是……”淩鋒一邊慢慢回答,一邊思索著應如何措詞,“好象平靜得有點兒過份,幾乎感覺不到……”
該怎麼說呢?淩鋒有些苦惱地皺起了眉,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才能既準確地描述出衛昭的情形,又不至於因措詞不當而激怒雷聿。
“我知道了。”雷聿咬著牙擺擺手,示意淩鋒不必再說,一邊走進內院的大門。
隔著一株半開的白梅,便是衛昭的臥室。
透過一扇敞開的窗子,可以清楚地看見屋裏的情形案頭的殘燭半明半滅,床上的帳幔低低垂著,但又沒有完全放下,露出一角淡青的枕頂,卻看不見枕上安睡的人。
隻能隔著窗子感受他細細的呼吸。
在窗外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雷聿才轉身走向房門。剛要伸手去推,突然想起自己一路披霜冒寒,露濕重衣,必定帶著一身寒氣,隻怕會害衛昭著涼,便低聲吩咐淩鋒退下,自己轉向一旁的浴房。
直到除去濕冷的衣物,全身都浸在熱騰騰的溫泉裏,雷聿才稍稍感到一絲放鬆,連日來辛苦奔波的勞累與倦怠也大為緩解。那軟滑暖熱的溫泉水似乎真的頗具神效,有效地紓緩了全身的僵硬與酸痛。
懶懶地靠在浴池一角,隨意地伸展開修長的四肢,雷聿閉上眼,仿佛享受著難得的輕閑,腦中卻仍在飛速運轉,無數的念頭與紛雜的回憶宛如潮水般湧入腦海,與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有一點亂。
雷聿一向是個極清醒理智的人,很少被情緒衝昏頭腦,更很少因感情影響大局,但這次,他卻真的險些失去控製。
隻要一想起衛昭,回想起初見時他縱馬馳騁的卓然英姿,引弓射雕的從容姿態,心中便覺得又痛又悔,又氣又怒,幾乎無法壓下殺人的衝動。甚至不知該如何麵對衛昭,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更不敢想象衛昭此時的心情。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突然吱呀一聲,有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在屋內響起,由遠及近,最後在池邊倏然靜止。
早已猜出來人是誰,盡管有些猶豫與矛盾,雷聿還是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抬頭上望。
果然,衛昭正怔怔地站在池邊,隨意地披著件寬大的絲袍,晨睡初醒的臉容上,淡淡的惺忪與困倦猶未褪盡,代而起之的是一臉的意外與驚愕,以及難以掩飾的尷尬,與緩緩浮起的一抹紅暈。
意識到衛昭的尷尬從何而來,雷聿卻顧不上理會那些,隻是呆呆地注視著衛昭,目光舍不得有片刻移開。
細細算來,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到衛昭了。比起剛離開臨清的時候,他的身體似乎並沒有太大的起色,看上去依然單薄而清瘦,寬大的絲袍半敞著,露出了削薄的肩頭、凸起的鎖骨、以及蒼白消瘦的胸膛。原本是光潔潤澤、堅實細致的淺麥色肌膚,現在已不複光澤與彈性,顯露出一片病態的蒼白。
看著眼前病弱的男子,雷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當日在山洞中替衛昭取暖時,那具結實而柔韌、靈活矯健而充滿力量的年輕軀體,心底不禁暗自抽痛,一時幾乎按捺不住想要把他抱在懷中小心嗬護的渴望。
衛昭的反應卻大不相同。從最初的意外呆怔中回過神後,衛昭立刻垂下眼,輕輕說了聲抱歉,回身便匆匆向屋外走。
畢竟是重傷未愈之下,又或許是走得太過匆忙,衛昭才剛剛走出幾步,腳下便一個踉蹌,搖搖晃晃地向前仆倒。
身體還沒接觸到地麵,隻聽見身後水聲‘嘩啦’一響,雷聿已驚鴻般掠出浴池,將衛昭穩穩攬在了懷中。
濕漉漉的,但是溫暖而堅實的懷抱,隔著一件薄薄的絲袍,仍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赤裸而光滑的肌膚。
在那一瞬間,衛昭的身體有片刻的僵硬。
“謝謝。”隻停頓了極短的時間,衛昭便迅速反應過來,伸手要推開雷聿的懷抱。
雷聿卻沉默著不肯放手,不隻如此,手臂反而越箍越緊,象是要把衛昭緊緊嵌在自己的懷裏。
“放開我!”這一次,衛昭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幾分微慍。
雷聿仍然置若罔聞,反而一把抱起衛昭,轉身走向浴池。知道抗拒也隻是徒勞,衛昭索性放棄了無謂的掙紮,隻是低聲輕斥道:“雷聿,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不是來浸浴的麼?”雷聿找了一個角落,把衛昭小心地放進水中,“那又何必走開?浸溫泉要持之以恒,從不間斷,這樣才有最好的效果。”c
衛昭微微皺眉,卻沒有再說什麼,隻是伸手扶住池邊,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這不是他習慣的位置這個角落的水最深,幾乎已經沒到了肩膀,以他目前的體力而言,在這麼深的池水中保持平衡有些困難。
“怎麼?這個地方不合適?”敏銳地覺察到衛昭的困境,雷聿又重新抱起他,環視著整個浴池的方位。“哪兒是你習慣的地方?那裏?”
“嗯。”知道無論再說什麼,雷聿大概也不會放開自己了,衛昭忍耐地點點頭,任由他又把自己抱到淺水的一側,放在一張斜斜的石床上.
“可以了麼?這樣躺著舒不舒服?”
“很好。已經不用再勞煩你了。”衛昭閉上眼,不去看眼前那張殷勤的麵孔,淡淡的口氣中滿含著拒絕。“我比較習慣一個人浸浴。”
這時的衛昭,態度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冷淡而疏離,甚至不如初見時的客氣溫和,整個人身上都充滿著一股排拒的味道。
盡管不知是因為什麼,雷聿仍清楚地感覺到了衛昭態度的轉變。他知道在他們兩人之間,有一些什麼東西,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而這變化,決不是來自於自己。
並不想違背衛昭的意願,但雷聿卻同樣不想更不敢離開本能的直覺告訴他,一旦任衛昭推開自己,從此以後,他們兩個人之間,大概便隻能保持這樣的距離了。
這可絕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寧可讓衛昭生氣,他也要打破他在兩人間豎起的藩籬,無論使出怎樣的手段.
寒江夜宿。長嘯江之曲。
水底魚龍驚動,風卷地、浪翻屋。
詩情吟未足。酒興斷還續。
草草興亡休問,功名淚、欲盈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