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雷聿始終不動聲色,靜靜地聽衛昭把話說完,才緩緩地搖了搖頭,「看起來我還是低估了你。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是武功全失、滿身傷病,也一樣是個最危險的對手。我不該讓你知道那麼多事情的。」

衛昭澀然一笑。「或許你根本就不該相信我的。否則,我絕對沒有機會阻止你。」

「你是怎麼趕來的?」

「你剛一動身,我就馬上離開了。淩鋒他們隻有幾個人,又一向對我全無戒心,要製住他們並不太困難。」

雷聿的眉尖微微一挑。「你用了武功?」

「是。」衛昭平靜地回答,「不用武功,我沒辦法離開溫泉別院,也不可能及時趕到此間,在你到達前布置好一切。動手的時候我就已想好了,如果你最終沒有來,那麼失去這身武功,就算是對你不信任的代價。如果你來了,那咱們從此就是敵人,理應彼此兩不相欠。」

雷聿眸光一冷,用複雜的眼神深深凝注著眼前的男子。「我們已經是敵人了麼?」

衛昭緊緊咬著下唇,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並不希望跟你成為敵人的。」

「可你的選擇卻恰恰相反。」

「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衛昭的聲音輕輕幽幽,卻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心目中覺得最重要的,也就是我最在乎的。隻不過,咱們兩人都把國家與責任放在了第一位。」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回想起衛昭當日的表白,以及自己聽到後的激動與欣喜,雷聿忍不住閉了下眼,握韁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可你又為什麼要這樣選擇?我固然有我的責任,而你的責任卻早就已經不存在了。你已經不再是東齊的將軍,不再是北疆的守衛者,甚至不再是東齊的子民,而隻是……這個國家已棄逐了你,你又有什麼必要為它犧牲這麼多東西?」

例如說,曆經艱苦才得以恢複的一身武功。又例如,已經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與愛情。

「這個朝廷棄逐了我,不代表我就該離棄那些無辜的士兵與百姓。」衛昭的臉色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異常蒼白,但是語聲卻穩定而清晰,一字一句如鏨金石,「所以,我絕不會讓你的計謀得逞,更不會讓你和你這支極具威脅的人馬,輕而易舉地離開此地。」

雷聿的目光左右一掃,唇邊浮起一絲不屑的冷笑。「就憑這些人?」

衛昭毫不生氣地淡淡一笑。「論身手,他們或許比下上你那些身經百戰的精銳士兵。但是在今天這種局勢下,要留下你們中的大部分人,我想還是辦得到的。」

「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因為……我希望和你達成一項交易。」

「什麼交易?」雷聿的臉色冷淡而漠然,沒露出一絲一毫感興趣的樣子。

「你保證在霍炎班師之前不侵犯東齊,不使用任何手段阻撓齊軍,我就讓你們所有人安然離開。」

「為什麼不幹脆把我留下?殺了我,不是比要我的承諾省事得多麼?還省得擔心我日後揮軍報複?」雷聿譏諷地仰天一笑,「是因為你根本沒把握取勝吧?就算你現在占了上風,但是真正動起手來,就憑你這幾千人,最多也隻能拚個兩敗俱傷的局麵。」

「我確實沒有把握取勝,但卻有把握留下你們,隻要不惜付出代價。」衛昭平靜地道,「隻不過,兩敗俱傷的結果並不是我想要的,相信你也同樣不想。對我而言,我寧願選擇放虎歸山,換一個暫時和平的承諾,也勝過因為殺了你而開罪北燕,使東齊在關鍵時刻兩麵受敵。對你而言,更加沒必要因為一時意氣冒險一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今天吃了這一點虧,你日後有的是機會討還。」

雷聿冷淡地牽牽唇角。「你倒是想得很周到,居然替我都考慮好了。」

「我提的條件並不過分。不是麼?」

「那要看以誰的立場來判斷了。你提出的這點條件,對我來說吸引力還不夠。」

「你的意思呢?」

「僅僅是保證我們全身而退,這個條件的分量太輕了。」雷聿冷冷環顧四周,臉上露出衛昭熟悉的譏誚笑容。「這幾千人馬,是你把附近能夠調動的人馬都調集在一起才湊出來的吧?如果跟我們拚個兩敗俱傷,隻怕明天彭城便再無可用之兵,由誰來負責糧草的轉運?而我隻要能生離此地,立刻便能再調集一批兵馬攻打彭城。你不妨仔細估量一下,自己手裏的籌碼是不是真的夠分量。」

「你說的沒錯。」聽到雷聿分明的威脅,衛昭卻絲毫不動聲色,平靜的語調中隱含著不容置疑的決心與自信,「所以如果真動起手來,我的目標也不是盡殲你這隊人馬,而是不計一切代價地留下你。」

雷聿冷笑。「你以為你能做得到麼?」

衛昭以淺淺的微笑相報。「你真的敢賭麼?」

雷聿沒有回答,隻是緊緊地凝視著衛昭的眼睛,像是要從中看透衛昭的虛實和底線。

過了良久,他才緩緩揚起手,向身後的隊伍打了個手勢。一朵亮麗炫目的煙花陡然升起,劃破了深藍色的寂靜夜空。

「不管是河朔之狼還是龍騰將軍,都一樣不肯受人威脅,更從來不會空手而歸。」雷聿傲然一笑,滿意地看到衛昭變了臉色,匆匆向身後的人吩咐著什麼。

「隻怕已經遲了吧!」與這句話互相應和的,是四下裏隱隱騰出的豔紅火光,在呼嘯的夜風中越來越明亮,將天邊映出一抹血色。

「現在我們可以談條件了。」雷聿悠然道,「我答應你在霍炎班師之前不侵擾東齊,而交換條件是,你從此徹底退居山林,不再介入東齊軍政。同意的話,我立刻率軍撤回山寨,如果你不同意的話,不妨繼續跟我慢慢談下去,或是索性放手一戰,隻要你願意看著數十萬石糧草盡數化為灰燼……」

「成交!」幾乎還未等雷聿說完,衛昭已毫不猶豫地斷然回答。「請你立刻撤離彭城。」

見雷聿微笑地看著自己,並沒有馬上下令撤離,衛昭又冷冷補上一句。「如果十息之內還不撤軍的話,剛才的交易就算取消,咱們兩人就在這裏拚個同歸於盡好了。」

「你真要同歸於盡麼?就這麼想跟我同生共死?」嘴上閑閑地調侃著衛昭,但雷聿終究沒再多做耽擱,傳下號令命手下撤離,自己卻並不急於離開,反而策馬上前幾步,居高臨下地望著衛昭。

「別以為一切就這樣結束了。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不是個肯輕易放手的人。」

輕飄飄地丟下這一句話,雷聿從容調轉馬頭,不再回首地絕塵而去。

在直衝天際的火光映照下,那一道遠去的背影挺拔如鬆,飄飛的衣袂卻殷紅如血。

自從雷聿離開之後,衛昭始終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蒼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卻顯得異常渺遠,仿佛在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又仿佛投向了更遠更深處,穿過了無邊無際的疆土,穿越了光陰流轉的時空,遙望著三國的龍爭虎鬥,天下的風雲變幻。

除了中間幾次被人打斷,聽取火勢發展的報告,再簡捷地下達應變的指令,他幾乎連姿勢都沒有變過一下。

直到曙色漸漸降臨,四處的大火也被一一救熄,衛昭才緩緩轉過身,對一直像影子般緊隨在身後的小唐低聲交待了幾句。小唐立即領命離開,不一會兒工夫,便帶著馮敬回到了原地。

「馮將軍,得罪了。」衛昭神態平和地對著馮敬道了一聲歉,一邊示意小唐解開了馮敬身上的穴道。「雖然你一直在營帳裏,但是剛才發生的事情,想來你也都聽到了。現在你總可以相信我沒有惡意了吧。」

馮敬『哼』了一聲,臉上仍有些悻悻之色。

「馮將軍請放心,我絕對無意奪你的兵權,此後也根本不會再插手北疆的軍務。至於小唐他們之所以會聽命於我,也隻是因為我借了你的令箭和印信來發號施令,他們不明情況,隻能服從,並不是有心背叛你,希望你能夠寬大為懷,不要再追究他們的責任。」

說到這裏,衛昭用柔和的目光微帶歉意地看了一眼小唐,才繼續對馮敬道:「今天我雖然逼退了雷聿,但是沒料到他還暗中伏下了一支人馬。這一把火,使彭城的糧草減少了一半,雖然還能供大軍數日之用,卻很難支撐到下一批糧草運到。而霍炎……也確實走得太遠了。在北燕有意保存實力,存心坐山觀虎鬥的形勢下,再窮追猛打已非上策,隻會引來北魏的全力反撲。請你轉告霍炎一聲,讓他盡早班師吧。」

馮敬又「哼』了一聲,瞪了肅立在一邊麵無表情的小唐一眼,才不甚情願地道:「我一定會把你的話轉到。至於聽不聽你的話,那就是大將軍的事情了。」

衛昭淡淡一笑。「是進是退,自然全由霍炎做主。我言盡於此,就此告辭。」

說完便自轉身離開,竟不再多停留一刻。

「你要去哪裏?」馮敬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愣了片刻,才猛然一下回過神來,揚聲問道。

衛昭的腳步微微一頓,卻沒有回答馮敬的問題,隻是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

「此後我不會再重回北疆,你可以放心。」

微明的曙色中,衛昭的背影漸行漸遠。遙遙望去,那道單薄而瘦削的身影帶著說不出的孤獨與寂寥,但是後背卻挺得筆直,仿佛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將他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