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發出聲音,事實上也驚愕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那位老婆婆在極短的時間內竟像是電影特效化妝一樣,從八、九十歲的老婆婆變成五、六十歲的普通老太太;轉眼間,她的頭發黑了,凹陷的雙頰漸漸豐滿起來,頹敗的神色褪去,她的櫻唇閃動著嬌豔的光釆,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又圓又大——轉瞬間老婆婆已經變成了少女,年紀與她差不多的少女。
少女的口中哼著歌,手中忙碌地織著一件小小的衣服,她麵前的餐桌上再也不是空無一物,而是擺著三盤小菜跟一碗熱騰騰的湯。
孟可倒抽一口氣,整個人往後退了好幾步。「這……不可能……」
櫻塚壑依然站在窗邊,依然靜靜地看著窗子裏的一切。
「秀梅,我回來了!」突然,年輕男子愉快的聲音傳來,一名修長俊朗的男人踏入了屋內。
「回來啦!」名叫秀梅的少女笑著抬起頭,舉起了自己手中的織物笑道:「瞧,我快織好了!」
孟可這才看清楚原來那是一件很小很小的娃娃裝。
「妳手真巧!」男人笑著上前打量著那小衣裳。「不過妳幹啥這麼急?日子還久呢,妳可別累壞了自己才好。」
「趁能做的時候多做一點啊……」秀梅的眸子黯了一下。「聽隔壁的大叔說咱們北京也太平不了多久啦……」
「去!妳別聽他們胡說八道。我是軍人,怎麼會不知道外頭的情況?咱們北京安穩得很,絕對不會出事的。等咱們的孩子出生、孩子的孩子出生,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出生的時候,咱北京都還是穩如泰山!隻怕咱倆到時候都走不動了,得要咱們曾孫子抬著走才行哪!」
秀梅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唷,說什麼傻話啊,等咱們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出生的時候咱倆都幾歲啦?」
「不會!」男人豪邁地笑著,大掌放在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咱孩子出生,我一定告訴他,十八歲就得給咱們娶妻生子,讓咱倆過過當爺爺奶奶的癮!」
秀梅給他逗得笑個不停。她笑得如此的燦爛,昏暗的小屋頓時也明亮了起來。
「快吃飯吧,你一定餓了吧?」
男人不用她說,一屁股坐下來便不停地吃著,他時而眉飛色舞地說著笑話,時而擠眉弄眼地逗弄著妻子,雖然隻有兩個人,但這餐飯卻吃得極為精釆,這破爛的小屋也顯得溫暖異常。
孟可漸漸了解了,她的眼光投向一直站在不遠處的男人。她終於了解那高大的身影為何顯得如此孤獨……原來這就是他的回億。
他有著溫暖的家、心愛的妻子跟即將出世的孩子,但沒想到他卻客死異鄉……
砰砰砰!砰砰砰!木屋外傳來沉重的敲門聲,屋內的兩人全都愣了一下,溫暖的燈光黯淡了。
「開門!快開門!羅廷方在不在?快開門!」
男人放下筷子,安撫地朝妻子微微一笑。「妳坐著,我去開門。」
門一開,幾名穿著軍服的漢子冷漠地站在門口。「羅廷方?」
「我就是。」
「快收拾收拾跟咱們走了,軍隊要移防,今兒個晚上就得走!」
「移防?移去什麼地方?大哥您是不是弄錯啦?我是北京巡防署的,咱們向來都是駐守在北京的,為啥要移防?」
「你那麼多問題要問,不如現在就跟我回去問上頭好了!」
「不是不是!我……」他焦急地回頭看了妻子一眼,身影一閃,已經來到門外,壓低了聲音道:「大哥,您幫個忙,我老婆剛剛懷孕,別嚇著她了,誰沒老婆孩子,您說是吧?」
男人們麵麵相覷,為首的男子終於翻翻白眼道:「小老弟,咱有咱的難處,上頭說明天一早要走,咱今晚就得把人給找齊,要是找不齊,咱也擔不了這罪名。」
「明天早上……」他垂下了頭,雙肩仿佛頓時壓了千斤重石。「那……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的老婆孩子怎麼辦?」
「這誰也說不準的,領導也沒告訴咱們這麼多,總之打贏了沒道理不回來對吧?兄弟們如果個個奮勇殺敵,包不準一年半載的就回來了。」
「一年半載……」
他們彼此都明白,這不過是場麵話而已。身為軍人,一旦出征,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還是個問題,又怎能奢望幾時能安然返鄉?
「一年半載之後北京都不知道成什麼樣子了,我……」
「唉……時局不好,上頭怎麼說咱就怎麼做,我也明白你的難處……」男人朝屋子裏望了一眼,苦笑著拍拍他的肩道:「老婆有了身孕當然舍不得啦,但誰又沒老婆孩子呢?這樣吧,我給你通融通融,你明兒個早上自個兒到城門口集合,但你要是不來,那可別說咱老不給你麵子了,行吧?」
「行行!謝謝大哥通融!謝謝各位大哥通融!您的恩情羅廷方一輩子都給您記著!」男人幾乎要哭出來了,他不斷地打躬作揖,直到那幾名男人已經走遠了,他才用手臂一抹臉上的淚水,轉身擠出一個笑容進屋。
「秀梅,沒事,妳要恭喜我,妳老公升官啦!」
她早已放下了筷子,滿臉的驚惶失措。「升官?」
「是啊,因為升官了,所以得往外地去一陣子。」他重新坐下來,大口大口地扒著飯。「唉!真是的,這時候升什麼官呢,這孩子真是有福氣,才剛剛有了他就升官。」
「真……真的是因為升官?升官為什麼還要去外地?不去行不行?」
「是啊,剛剛那幾個人就是來給我們報喜的……唉唷!妳瞧瞧我這腦袋!」他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我都忘了要給人家打賞呢,人家可是大老遠從廣州來的!」
「從廣州?」
「是啊,咱升了官,要帶一隊兵到廣州去一段時候。」他低著頭,沒命地扒著飯,塞了滿口滿口的菜肴,眼淚無聲地滴在白飯裏。「我就說啊這孩子真有福氣。妳瞧瞧,立刻就升官了!」
「不是去打仗?」
「當然不是啦!」他舀了熱湯呼嚕呼嚕地喝著。「告訴妳升官了嘛!升官了還打什麼仗?我們隻是帶些兄弟去廣州實習實習,過一陣子就回來了。」
秀梅似乎相信了,慘白的臉色恢複了些神采,顫抖地微微一笑。「不是打仗就好……那要多久才能回來?」
「不知道,不過應該很快的。妳也知道上頭那些領導啊,說的話實在很難做得了準。不過妳放心!」他豪氣地拍拍胸脯道:「妳老公升官了嘛,也有點小權小勢的,眼下咱們有了孩子了,我絕不會逞英雄充好漢,說不定我上去打點打點,十天半個月也就回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秀梅說著,眼淚刷地掉下來。「我以為……」
「妳以為什麼啊?傻丫頭!」他連忙放下碗筷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她。「妳以為會是什麼壞事嗎?放心吧,絕對不會的……」
他後來還說了什麼?孟可不記得了,她隻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麵,她的手緊緊地搗住了顫抖的唇,怕自己會忍不住在窗外喊出真相——
不是十天半個月,不是一年半載,是一生……是一生一世,是從此天人永隔。
是從此天人永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