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哀傷的胡琴聲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止似的不停地飄揚著,孟可感覺自己像是正在看電影,隻不過這場電影也未免太過真實、太過令人傷心了。

秀梅的丈夫夜裏坐在家門口靜靜地拉著胡琴,琴聲哀怨而憂傷;屋子裏的秀梅無言地替他收拾著衣服,她怔怔地拿著那些衣服呆著,想著想著,總會落下兩行清淚。丈夫所說的話她也很想相信,但值此兵荒馬亂之際……她也很願意當個丈夫說什麼她都信的女人,但她心底深處其實是知道的。

聽著那悲傷的琴聲,誰會不明白呢?

隔天早晨,男人背著簡單的包袱,笑著與妻子告別了。

他一次又一次回頭,深深地、深深地將妻子倚門期盼的景象映在腦海裏,他一次又一次回頭笑出開朗的笑臉,然後轉頭拭去眼中的淚水。

時間一天天過去,秀梅總是站在門口,就像那天早上她送丈夫出門時的姿態。她遙望著遠方,安安靜靜地引頸企盼著。日升月落,她生下了孩子,孩子會走路了、孩子開始念書、孩子離鄉背井討生活去了、孩子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後她的孩子死了,孩子的孩子開始會走路、會說話……秀梅的頭發一天天的白了,皺紋一天天的加深。

她的丈夫始終沒有回來。那天早上一別,那天早上那深深的一眼,已經成為永恒。

秀梅的丈夫跟著軍隊在大陸各地輾轉著,幾度生死關頭都咬著牙撐過了。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他要回去,他的妻子孩子還在等著他。

不打仗的時候,他總是靜靜地拉著胡琴,直到淚流幹了也不罷手。

一次敗仗中,他失手被擒,身為戰俘的他別無選擇的被日軍送上了船,他到了日本。

被奴役的日子十分難捱,他的戰友們一個個倒下了,他們死不瞑目地望著他,將自己的信物交給他,而那些遺物愈來愈多,愈來愈多。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有機會重見天日。最後,他被送往了一座深山裏,他的戰友全死光了,隻剩下他孤伶伶的一個人。某一天夜裏,他帶著戰友們的靈魂在雪地中死命地逃。

跑啊跑……最後還是沒能逃掉,他從背後被冷血地槍殺,屍體依然拖回森林中,那裏有個大大的墳,所有奴隸的屍體都集中在那裏,他成了小山其中的一部分;他與他的胡琴,是那座墳最後一個被掩埋的。

孟可呆呆地看著,看著日本深山潔白的雪覆蓋了那座古墳,雪花很美很美,美得一點都不真實。

眨眨眼,小屋裏的燈光又變得黯淡了,屋子裏的秀梅依然靜靜地呆坐著,她雙手的皮鬆了,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如果她還有眼淚,她的眼淚將會迷失在那滿布的皺紋之間,也許永遠不會滴落地麵。

她為什麼還沒死呢?丈夫走的那一年她十八歲,如今她已經七十八歲了。她守在這間小屋裏已經足足一甲子,丈夫所說的話果然成真了,她真的見到了她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隻是這對她來說已經成為一種詛咒,一種她解脫不了的命運。

孟可為她感到一陣陣心痛,淚水流個不停,卻哽咽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苦苦等候了六十年,另一個則是就算死了都還心心念念的想要回來。

這種故事好多好多,但她從來不曾如此真實的感受到其中的悲哀與痛苦。

她好像真的有點懂了,懂得金庸小說裏的大魔頭李莫愁為何總是哀傷地念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隻是,這樣的了解竟沒有半點詩意,沒有半點浪漫。

人生,生老病死,生離死別,本該如此。

這句話躍進了她的腦海,她猛然抬頭驚愕地望著櫻塚壑。他什麼話也沒說,可是她卻明明白白的在心裏「聽」到了他的聲音。

「妳千萬不要跟我說這種話。什麼叫『本該如此』?有誰的命『本該如此』悲慘?有誰『本該如此』等六十年?六十年耶!是六十年!不是六天、六個月、六年!是完完整整的六十年!有些人甚至沒能活六十年!」

生死輪回,前因後果而已。

「……我聽到了……」孟可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感覺到十分的憤怒。「我聽到你說的喔!我非常不滿意你說的喔!你這是搪塞我是吧?淨講些令人摸不著腦袋的話!意思是說他們還真的活該呢,一定是上輩子作了什麼壞事,所以這輩子苦命也是理所當然的就是了。我才不聽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我最討厭這種說法了!什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之類的!狗屁!那不是跟『雞生蛋、蛋生雞』沒什麼兩樣?總之就是廢話一堆!一個人可憐就應該要同情他、幫助他,而不是去追究他到底哪裏可惡!會說那種話的人隻是給自己找借口省麻煩而不去幫助別人而已!」

她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堆,愈說愈生氣,愈想愈惱怒!「我現在就去叫那個男人進去見他老婆,來個歡喜大團圓!」

「NO。」櫻塚壑突然攔住了她。

「你現在會用嘴巴講話了?!」孟可氣得不得了,隻是她也下明白自己為何會這麼生氣.

「為什麼不行?!哪裏不行?你一定是要告訴我他是鬼、她是人,因為陰陽兩隔所以不行對不對?!我才不要聽!她已經等了六十年!天知道她還會活多久等多久!要是她活到一百歲,難道也要這樣等到一百歲嗎?!都已經等了六十年了!最起碼她有資格得到一個答案!」

仿佛像是回應孟可的話似的,胡琴聲突然停了,穿著西裝的男人站了起來。

不!

孟可還沒有搞清楚狀況,櫻塚壑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擋住那男人。他持著法器的手筆直地往前伸,看似平凡無奇的動作卻神奇的立刻阻止了那男人的行動。

男人發出詭異的聲音,那不像是說話,反而像是某種呻吟,帶著極大的痛苦與憤怒——

這次孟可看清楚了。那果然是「兩個」男人,隻不過另一個隻是一抹很深很深的陰影,他上半身與西裝男人微微分開,沒有實體的陰影隻能約略看出人的形象;他的頭部有兩個空洞,看過去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無生無死、無垢無淨、無嗔無喜、無悲無怒,見我身者發菩提心,聞我名者斷惡修善,聞我法者得大智慧,佑我心者即身成佛……」櫻塚壑念著經文,雙手打出結印,拒絕讓對方再上前。

「你為什麼要阻止他?他隻是想見她一麵——」突然,孟可驚喘一聲,額間那劇烈的疼痛再度出現,她搗著熾熱的額頭錯愕地瞪著那男人。

那是一股惡意,是那惡意讓她頭痛!

男人發狂似的咆哮著,淚水從他空洞無神的眼睛落下,那是……那是羅廷方的靈魂在掙紮嗎?他已經不再是過去的他了,他的靈魂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那痛苦像是蜂蜜一樣吸引了惡靈,如今那些惡靈正操縱著他!

「痛……」孟可忍不住呻吟,那股極深的惡意幾乎要擊倒她了。

櫻塚壑回頭,像是有點意外地望著她,就這麼一分神,經文略微中斷了一下,那男人立刻踉蹌地撲過來!

「小心!」孟可大叫著,一把推開櫻塚壑。為了要推倒他,她的手不自覺地離開了疼痛的額頭——

櫻塚壑被推倒在一旁,男人失去了目標,便直撲孟可而來。

突然,一道強烈銀光令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哇!」

劇烈的慘叫聲嚇得孟可冒出一身冷汗!她驚愕地睜開眼睛,卻發現那男人不知怎麼搞的已經摔倒在地上。

護靈印……

「什麼?」孟可不知所措地愣在當場。「什麼印?」

躺在地上的男人似乎陷入了昏迷,隻是,實體的男人暈倒了,靈體的男人卻沒有。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原本的陰影消失了,隻剩下一個空靈的身子,半透明狀的靈體飄飄然然,他看起來似乎有點疑惑。

孟可還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些惡靈呢?那道銀光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她的頭為什麼又突然不痛了?

羅廷方的靈魂緩緩地朝他們鞠個躬,轉身往木屋的方向而去。這一次,櫻塚壑並沒有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