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3 / 3)

後來,三師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還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嚴守秘密,道行遠不及他的父親了。這時我也長大起來,不知道從那裏,聽到了和尚應守清規之類的古老話,還用這話來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點不窘,立刻用“金剛怒目”式,向我大喝一聲道:

“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那裏來!?”

這真是所謂“獅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啞口無言,我的確早看見寺裏有丈餘的大佛,有數尺或數寸的小菩薩,卻從未想到他們為什麼有大小。經此一喝,我才徹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薩的來源,不再發生疑問。但要找尋三師兄,從此卻艱難了一點,因為這位出家人,這時就有了三個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師父,在約略四十年前已經去世;師兄弟們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們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卻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們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薩,而且有些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

四月一日。

隨感錄·二十五《隨感錄·二十五》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初刊於《新青年》第五卷第三號,署名唐俟;後收入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熱風》。隨感錄·二十五我一直從前曾見嚴又陵在一本什麼書上發過議論,書名和原文都忘記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見許多孩子,輾轉於車輪馬足之間,很怕把他們碰死了,又想起他們將來怎樣得了,很是害怕。”其實別的地方,也都如此,不過車馬多少不同罷了。現在到了北京,這情形還未改變,我也時時發起這樣的憂慮;一麵又佩服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的確與眾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銳敏的人。

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麵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裏轉。轉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

所以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後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為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後七十年後中國的情形。

中國的孩子,隻要生,不管他好不好,隻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眾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隻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後,也做不了人。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隻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並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沒人管他,因為無論如何,數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大了以後,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照例是製造孩子的家夥,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昀看不起女人的奧國人華寧該爾(Otto Weininger)曾把女人分成兩大類:一是“母婦”,一是“娼婦”。照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兩類了。但這父男一類,卻又可以分成兩種: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種隻會生,不會教,還帶點嫖男的氣息。第二種是生了孩子,還要想怎樣教育,才能使這生下來的孩子,將來成一個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開師範學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為詫異,便發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範學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為父的資格,隻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在,正須父範學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

因為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後是隻要“人”之父!

隨感錄·三十八《隨感錄·三十八》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初刊於《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署名迅;後收入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熱風》。隨感錄·三十八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隻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後,不能再見振拔改進的原因。

“個人的自大”, 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除精神病學上的誇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 Nordau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疾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的天才宣戰;——至於對別國文明宣戰,卻尚在其次。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誇示於人,所以把這國拿來做個影子;他們把國裏的習慣製度抬得很高,讚美的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倘若遇見攻擊,他們也不必自去應戰,因為這種蹲在影子裏張目搖舌的人,數目極多,隻須用 mob的長技,一陣亂噪,便可製勝。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至於所生結果,則複古,尊王,扶清滅洋等等,已領教得多了。所以多有這“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國偏隻多這一種自大:古人所作所說的事,沒一件不好,遵行還怕不及,怎敢說到改革?這種愛國的自大家的意見,雖各派略有不同,根柢總是一致,計算起來,可分作下列五種:

甲雲:“中國地大物博,開化昀早;道德天下第一。”這是完全自負。

乙雲:“外國物質文明雖高,中國精神文明更好。”

丙雲:“外國的東西,中國都已有過;某種科學,即某子所說的雲雲”,這兩種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據張之洞的格言,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人物。

丁雲:“外國也有叫化子,——(或雲)也有草舍,——娼妓,——臭蟲。”這是消極的反抗。

戊雲:“中國便是野蠻的好。”又雲:“你說中國思想昏亂,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業的結晶。從祖先昏亂起,直要昏亂到子孫;從過去昏亂起,直要昏亂到未來。……(我們是四萬萬人,)你能把我們滅絕麼?”這比“丁”更進一層,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醜惡驕人;至於口氣的強硬,卻很有《水滸傳》中牛二的態度。

五種之中,甲乙丙丁的話,雖然已很荒謬,但同戊比較,尚覺情有可原,因為他們還有一點好勝心存在。譬如衰敗人家的子弟,看見別家興旺,多說大話,擺出大家架子;或尋求人家一點破綻,聊給自己解嘲。這雖然極是可笑,但比那一種掉了鼻子,還說是祖傳老病,誇示於眾的人,總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愛國論昀晚出,我聽了也昀寒心;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實因他所說的更為實在的緣故。昏亂的祖先,養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後,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法國G。Le Bon著《民族進化的心理》中,說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舉其大意)——“我們一舉一動,雖似自主,其實多受死鬼的牽製。將我們一代的人,和先前幾百代的鬼比較起來,數目上就萬不能敵了。”我們幾百代的祖先裏麵,昏亂的人,定然不少:有講道學的儒生,也有講陰陽五行的道士,有靜坐煉丹的仙人,也有打臉打把子的戲子。所以我們現在雖想好好做“人”,難保血管裏的昏亂分子不來作怪,我們也不由自主,一變而為研究丹田臉譜的人物: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總希望這昏亂思想遺傳的禍害,不至於有梅毒那樣猛烈,竟至百無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樣,現在發明了六百零六,肉體上的病,既可醫治;我希望也有一種七百零七的藥,可以醫治思想上的病。這藥原來也已發明,就是“科學”一味。隻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著“祖傳老病”的旗號來反對吃藥,中國的昏亂病,便也總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勢力雖大,但如從現代起,立意改變:掃除了昏亂的心思,和助成昏亂的物事(儒道兩派的文書),再用了對症的藥,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幾代之後待我們成了祖先的時候,就可以分得昏亂祖先的若幹勢力,那時便有轉機,Le Bon所說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對於“不長進的民族”的療救方法;至於“滅絕”一條,那是全不成話,可不必說。“滅絕”這兩個可怕的字,豈是我們人類應說的?隻有張獻忠這等人曾有如此主張,至今為人類唾罵;而且於實際上發生出什麼效驗呢?但我有一句話,要勸戊派諸公。“滅絕”這句話,隻能嚇人,卻不能嚇倒自然。他是毫無情麵:他看見有自向滅絕這條路走的民族;便請他們滅絕,毫不客氣。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倘使不改現狀,反能興旺,能得真實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蠻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應說“是”麼?隨感錄·四十八《隨感錄·四十八》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初刊於《新青年》第六卷第二號,署名俟;後收入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熱風》。隨感錄·四十八中國人對於異族,曆來隻有兩樣稱呼:一樣是禽獸,一樣是聖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也同我們一樣的。

古書裏的弱水,竟是騙了我們:聞所未聞的外國人到了;交手幾回,漸知道“子曰詩雲”似乎無用,於是乎要維新。

維新以後,中國富強了,用這學來的新,打出外來的新,關上大門,再來守舊。

可惜維新單是皮毛,關門也不過一夢。外國的新事理,卻愈來愈多,愈優勝,“子曰詩雲”也愈擠愈苦,愈看愈無用。於是從那兩樣舊稱呼以外,別想了一樣新號:“西哲”,或曰“西儒”。

他們的稱號雖然新了,我們的意見卻照舊。因為“西哲”的本領雖然要學,“子曰詩雲”也更要昌明。換幾句話,便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要新本領舊思想的新人物,駝了舊本領舊思想的舊人物,請他發揮多年經驗的老本領。一言以蔽之:前幾年謂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幾年謂之“因時製宜,折衷至當”。

其實世界上決沒有這樣如意的事。即使一頭牛,連生命都犧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搾乳。何況一個人先須自己活著,又要駝了前輩先生活著;活著的時候,又須恭聽前輩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聲光化電”,下午“子曰詩雲”呢?

社會上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隻能在賽會這一日抬一回神輿。不知那些學“聲光化電”的“新進英賢”,能否駝著山野隱逸,海濱遺老,折衷一世?

“西哲”易卜生蓋以為不能,以為不可。所以借了 Brand的嘴說:“All or nothing!”’

忽然想到·四《忽然想到·四》初刊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日《京報副刊》,後收入一九二六年六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華蓋集》。忽然想到·四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一類的話,便以為誠然。後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嚐如此。

曆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隻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麵的月光,隻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凶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凶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麼?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麼,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況且我們是神州華胄,敢不“繩其祖武”麼?

幸而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在這“不可知”中,雖可有破例——即其情形為從來所未有——的滅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複生的希望,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點慰藉罷。

但這一點慰藉,也會勾消在許多自詡古文明者流的筆上,淹死在許多誣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撲滅在許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動上,因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實這些人是一類,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國雖完,自己的精神是不會苦的,——因為都能變出合式的態度來。倘有不信,請看清朝的漢人所做的頌揚武功的文章去,開口“大兵”,閉口“我軍”,你能料得到被這“大兵”“我軍”所敗的就是漢人的麼?你將以為漢人帶了兵將別的一種什麼野蠻腐敗民族殲滅了。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昀適於生存,而他們生存著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複著先前的運命。

“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麼?

二月十六日。看鏡有感《看鏡有感》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初刊於《語絲》周刊第十六期,後收入一九二七年三月北京未名社出版的《墳》。看鏡有感因為翻衣箱,翻出幾麵古銅鏡子來,大概是民國初年初到北京時候買在那裏的,“情隨事遷”,全然忘卻,宛如見了隔世的東西了。

一麵圓徑不過二寸,很厚重,背麵滿刻蒲陶,還有跳躍的鼯鼠,沿邊是一圈小飛禽。古董店家都稱為“海馬葡萄鏡”。但我的一麵並無海馬,其實和名稱不相當。記得曾見過別一麵,是有海馬的,但貴極,沒有買。這些都是漢代的鏡子;後來也有模造或翻沙者,花紋可造粗拙得多了。漢武通大宛安息,以致天馬蒲萄,大概當時是視為盛事的,所以便取作什器的裝飾。古時,於外來物品,每加海字,如海榴,海紅花,海棠之類。海即現在之所謂洋,海馬譯成今文,當然就是洋馬。鏡鼻是一個蝦蟆,則因為鏡如滿月,月中有蟾蜍之故,和漢事不相幹了。

遙想漢人多少閎放,新來的動植物,即毫不拘忌,來充裝飾的花紋。唐人也還不算弱,例如漢人的墓前石獸,多是羊虎,天祿,辟邪,而長安的昭陵上,卻刻著帶箭的駿馬,還有一匹駝鳥,則辦法簡直前無古人。現今在墳墓上不待言,即平常的繪畫,可有人敢用一朵洋花一隻洋鳥,即私人的印章,可有人肯用一個草書一個俗字麼?許多雅人,連記年月也必是甲子,怕用民國紀元。不知道是沒有如此大膽的藝術家;還是雖有而民眾都加迫害,他於是乎隻得萎縮,死掉了?

宋的文藝,現在似的國粹氣味就熏人。然而遼金元陸續進來了,這消息很耐尋味。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於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一到衰弊陵夷之際,神經可就衰弱過敏了,每遇外國東西,便覺得仿佛彼來俘我一樣,推拒,惶恐,退縮,逃避,抖成一團,又必想一篇道理來掩飾,而國粹遂成為孱王和孱奴的寶貝。

無論從那裏來的,隻要是食物,壯健者大抵就無需思索,承認是吃的東西。惟有衰病的,卻總常想到害胃,傷身,特有許多禁條,許多避忌;還有一大套比較利害而終於不得要領的理由,例如吃固無妨,而不吃尤穩,食之或當有益,然究以不吃為宜雲雲之類。但這一類人物總要日見其衰弱的,因為他終日戰戰兢兢,自己先已失了活氣了。

不知道南宋比現今如何,但對外敵,卻明明已經稱臣,惟獨在國內特多繁文縟節以及嘮叨的碎話。正如倒黴人物,偏多忌諱一般,豁達閎大之風消歇淨盡了。直到後來,都沒有什麼大變化。我曾在古物陳列所所陳列的古畫上看見一顆印文,是幾個羅馬字母。但那是所謂“我聖祖仁皇帝”的印,是征服了漢族的主人,所以他敢;漢族的奴才是不敢的。便是現在,便是藝術家,可有敢用洋文的印的麼?

清順治中,時憲書上印有“依西洋新法”五個字,痛哭流涕來劾洋人湯若望的偏是漢人楊光先。直到康熙初,爭勝了,就教他做欽天監正去,則又叩閽以“但知推步之理不知推步之數”辭。不準辭,則又痛哭流涕地來做《不得已》,說道“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然而終於連閏月都算錯了,他大約以為好曆法專屬於西洋人,中夏人自己是學不得,也學不好的。但他竟論了大辟,可是沒有殺,放歸,死於途中了。湯若望入中國還在明崇禎初,其法終未見用;後來阮元論之曰:“明季君臣以大統寖疏,開局修正,既知新法之密,而訖未施行。聖朝定鼎,以其法造時憲書,頒行天下。彼十餘年辯論翻譯之勞,若以備我朝之采用者,斯亦奇矣!……我國家聖聖相傳,用人行政,惟求其是,而不先設成心。即是一端,可以仰見如天之度量矣!”(《疇人傳》四十五)現在流傳的古鏡們,出自塚中者居多,原是殉葬品。但我也有一麵日用鏡,薄而且大,規撫漢製,也許是唐代的東西。那證據是:一,鏡鼻已多磨損;二,鏡麵的沙眼都用別的銅來補好了。當時在妝閣中,曾照唐人的額黃和眉綠,現在卻監禁在我的衣箱裏,它或者大有今昔之感罷。

但銅鏡的供用,大約道光鹹豐時候還與玻璃鏡並行;至於窮鄉僻壤,也許至今還用著。我們那裏,則除了婚喪儀式之外,全被玻璃鏡驅逐了。然而也還有餘烈可尋,倘街頭遇見一位老翁,肩了長凳似的東西,上麵縛著一塊豬肝色石和一塊青色石,試佇聽他的叫喊,就是“磨鏡,磨剪儀!”

宋鏡我沒有見過好的,什九並無藻飾,隻有店號或“正其衣冠”等類的迂銘詞,真是“世風日下”。但是要進步或不退步,總須時時自出新裁,至少也必取材異域,倘若各種顧忌,各種小心,各種嘮叨,這麼做即違了祖宗,那麼做又像了夷狄,終生惴惴如在薄冰上,發抖尚且來不及,怎麼會做出好東西來。所以事實上“今不如古”者,正因為有許多嘮叨著“今不如古”的諸位先生們之故。現在情形還如此。倘再不放開度量,大膽地,無畏地,將新文化盡量地吸收,則楊光先似的向西洋主人瀝陳中夏的精神文明的時候,大概是不勞久待的罷。

但我向來沒有遇見過一個排斥玻璃鏡子的人。單知道鹹豐年間,汪曰楨先生卻在他的大著《湖雅》裏攻擊過的。他加以比較研究之後,終於決定還是銅鏡好。昀不可解的是:他說,照起麵貌來,玻璃鏡不如銅鏡之準確。莫非那時的玻璃鏡當真壞到如此,還是因為他老先生又帶上了國粹眼鏡之故呢?我沒有見過古玻璃鏡。這一點終於猜不透。

一九二五年二月九日。燈下漫筆《燈下漫筆》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二十二日初刊於《莽原》周刊第二期、第五期,後收入 一九二七年三月北京未名社出版的《墳》。燈下漫筆一有一時,就是民國二三年時候,北京的幾個國家銀行的鈔票,信用日見其好了,真所謂蒸蒸日上。聽說連一向執迷於現銀的鄉下人,也知道這既便當,又可靠,很樂意收受,行使了。至於稍明事理的人,則不必是“特殊知識階級”,也早不將沉重累墜的銀元裝在懷中,來自討無謂的苦吃。想來,除了多少對於銀子有特別嗜好和愛情的人物之外,所有的怕大都是鈔票了罷,而且多是本國的。但可惜後來忽然受了一個不小的打擊。

就是袁世凱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蔡鬆坡先生溜出北京,到雲南去起義。這邊所受的影響之一,是中國和交通銀行的停止兌現。雖然停止兌現,政府勒令商民照舊行用的威力卻還有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領,不說不要,卻道找不出零錢。假如拿幾十幾百的鈔票去買東西,我不知道怎樣,但倘使隻要買一枝筆,一盒煙卷呢,難道就付給一元鈔票麼?不但不甘心,也沒有這許多票。那麼,換銅元,少換幾個罷,又都說沒有銅元。那麼,到親戚朋友那裏借現錢去罷,怎麼會有?於是降格以求,不講愛國了,要外國銀行的鈔票。但外國銀行的鈔票這時就等於現銀,他如果借給你這鈔票,也就借給你真的銀元了。

我還記得那時我懷中還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變了一個窮人,幾乎要絕食,很有些恐慌。俄國革命以後的藏著紙盧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也就這樣的罷;至多,不過更深更大罷了。我隻得探聽,鈔票可能折價換到現銀呢?說是沒有行市。幸而終於,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幾。我非常高興,趕緊去賣了一半。後來又漲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興,全去換了現銀,沉墊墊地墜在懷中,似乎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兩。倘在平時,錢鋪子如果少給我一個銅元,我是決不答應的。

但我當一包現銀塞在懷中,沉墊墊地覺得安心,喜歡的時候,卻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後,還萬分喜歡。

假如有一種暴力,“將人不當人”,不但不當人,還不及牛馬,不算什麼東西;待到人們羨慕牛馬,發生“亂離人,不及太平犬”的歎息的時候,然後給與他略等於牛馬的價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別人的奴隸,賠一頭牛,則人們便要心悅誠服,恭頌太平的盛世。為什麼呢?因為他雖不算人,究竟已等於牛馬了。

我們不必恭讀《欽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審察精神文明的高超。隻要一翻孩子所讀的《鑒略》,——還嫌煩重,則看《曆代紀元編》,就知道“三千餘年古國古” 的中華,曆來所鬧的就不過是這一個小玩藝。但在新近編纂的所謂“曆史教科書”一流東西裏,卻不大看得明白了,隻仿佛說:咱們向來就很好的。

但實際上,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於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中國的百姓是中立的,戰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屬於那一麵,但又屬於無論那一麵。強盜來了,就屬於官,當然該被殺掠;官兵既到,該是自家人了罷,但仍然要被殺掠,仿佛又屬於強盜似的。這時候,百姓就希望有一個一定的主子,拿他們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們去做牛馬,情願自己尋草吃,隻求他決定他們怎樣跑。

假使真有誰能夠替他們決定,定下什麼奴隸規則來,自然就“皇恩浩蕩”了。可惜的是往往暫時沒有誰能定。舉其大者,則如五胡十六國的時候,黃巢的時候,五代時候,宋末元末時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納糧以外,都還要受意外的災殃。張獻忠的脾氣更古怪了,不服役納糧的要殺,服役納糧的也要殺,敵他的要殺,降他的也要殺:將奴隸規則毀得粉碎。這時候,百姓就希望來一個另外的主子,較為顧及他們的奴隸規則的,無論仍舊,或者新頒,總之是有一種規則,使他們可上奴隸的軌道。

“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憤言而已,決心實行的不多見。實際上大概是群盜如麻,紛亂至極之後,就有一個較強,或較聰明,或較狡滑,或是外族的人物出來,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規則:怎樣服役,怎樣納糧,怎樣磕頭,怎樣頌聖。而且這規則是不像現在那樣朝三暮四的。於是便“萬姓臚歡”了;用成語來說,就叫作“天下太平”。

任憑你愛排場的學者們怎樣鋪張,修史時候設些什麼“漢族發祥時代”“漢族發達時代”“漢族中興時代”的好題目,好意誠然是可感的,但措辭太繞灣子了。有更其直捷了當的說法在這裏——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

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這一種循環,也就是“先儒”之所謂“一治一亂”;那些作亂人物,從後日的“臣民”看來,是給“主子”清道辟路的,所以說:“為聖天子驅除雲爾。”

現在入了那一時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國學家的崇奉國粹,文學家的讚歎固有文明,道學家的熱心複古,可見於現狀都已不滿了。然而我們究竟正向著那一條路走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戰爭,稍富的遷進租界,婦孺則避入教堂裏去了,因為那些地方都比較的“穩”,暫不至於想做奴隸而不得。總而言之,複古的,避難的,無智愚賢不肖,似乎都已神往於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了。

但我們也就都像古人一樣,永久滿足於“古已有之”的時代麼?都像複古家一樣,不滿於現在,就神往於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麼?

自然,也不滿於現在的,但是,無須反顧,因為前麵還有道路在。而創造這中國曆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