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舍兒夜裏回小屋歇宿,日間就來到寺裏的佛殿上誦經打坐,從來沒有間斷。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舍兒已在日本鐮倉這地方度過了八個春秋,由當初那個垂髫的黃毛小丫頭,長成一個娉婷嫋娜、亭亭玉立的姑娘,一頭秀麗的青絲長度也已然委地。
她仍每日來到佛殿禮佛,念經打坐,靜若止水的生活態度數年來如一日,仿佛歲月的流逝所帶給她的影響,隻有一頭委地青絲,以及日益成熟的美貌體態。
舍兒似乎非常安於這種幾乎如同出家人的平淡生活,然而,看著舍兒日複一日地出現在佛殿上的身影,大師卻覺得有些不安。
他知道不能再讓舍兒這樣下去了。
雖然舍兒自幼誦經念佛長大,但她畢竟不是出家人,怎麼好一直這樣下去?
其實他也有想過,幹脆替舍兒剃度,讓她皈依我佛。可是他早就看出舍兒塵緣未了,不宜出家,否則當初也不用拜托楊姓夫婦代為照顧她。可現在舍兒這個樣子,簡直已跟出家人沒有兩樣,他當初收養她的用心豈不走樣了?
當初他隻是希望舍兒能多為死於國難的無辜亡魂祈福誦經,並未有心渡她入佛門啊。如果舍兒能皈依我佛,他自然高興,無奈她塵緣未了,即使遁入空門也沒有意義。
何況佛寺一向不允許有女人居住,雖然舍兒並非住在元覺寺,但她終日待在元覺寺,萬一教那些前來靜修打坐的將士們見到了,也不成個體統。再說,舍兒也漸漸長大了……這是他最顧忌的。
他早就知道把舍兒送走是必然要做的事,可是長久以來,他一直不知道可以把舍兒托付給誰,否則事情也不會延宕至今,而現在他又能怎麼做呢?
出入元覺寺的幕府上層將士不少,但有誰會願意收養舍兒?
元人兩次對日發動的戰役,對日方造成相當大的傷害,而且元人對待日本朝廷,也常施以壓迫手段,所以日本國方麵對元人通常是采取仇恨、敵對的態度。
雖然舍兒是中原人氏,不是北方韃子的後代,但聽說中原如今已是元政權的天下,“唐土人”就是日人的仇敵,誰管得了誰是元人,誰又是宋人呢?
舍兒身為唐土人、異族,又是日敵,倘若能不受到排擠仇恨,那就是很大的幸運了,他實在不敢想像誰會願意收養她?
唉……真令他煩惱。
近來令大帥憂煩的就是這件事。他不曾向舍兒提起,但心裏明白這事遲早要尋個了局。
一日,一位常到元覺寺打坐沉思的武將一如往常的來到。
這位武將名為築紫鎮康,在鐮倉幕府中擔任“評定眾”這個重要職務,是北條大將軍手下的要臣之一。
築紫鎮康經常出入元覺寺,和大師相識也有三、四年的時間,兩人時常交談閑聊,交情算是不錯。
這日他來到元覺寺,見大師似乎麵有憂色,便問了起來。
大師見問,也就將他所煩憂之事告訴築紫鎮康。
末了,大師歎道:“雖然舍兒至今的生活情況也還不錯,然而,老衲身為一個出家人,實在無法一直收留她,但又找不到可以照顧她的人,所以老衲不得不煩惱。”
“大師,這事您何不早說?”築紫鎮康聽完之後,如此說道。
“大人,您此話何意?”
“不瞞大師說,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十七歲。我想替她找個可以陪伴她讀書習字的貼身女侍,卻一直沒有適合的人選。既然現在大師有這個問題,那不如把那名姑娘交給我,我代大師收養她,也順便讓我女兒有個伴。”
“這……依大人這麼說,豈不是要舍兒做下人?”大師聽了,顯得相當不樂意。
他並不敢期望有高官顯族牧養舍兒,但也不希望舍兒被當成奴才使喚,這對她並不公平。
“大師不要誤會,雖然名為女侍,但實際上我會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照料,大師不需要擔憂。”
“是這樣的嗎……”大師聞言,不由得猶豫了。
築紫大人官居“評定眾”,若他真能視舍兒如親生兒女一般,那至少舍兒可以衣食無虞,還有機會學習日本的語言,和其他人接觸溝通,可以說是很不錯了……長久以來,舍兒日複一日的在元覺寺裏誦經、閱讀佛典,雖然知道的學問也著實不少了,對中國的文化亦有深厚的認識與了解。但她在鐮倉住了八年,因為沒有和其他人有接觸的機會,所以連一句日語也不會說。
大師深思熟慮了一番,認為築紫大人年長可靠、為人正派,確實是可以托養舍兒的對象。何況築紫大人既然要為自己的女兒找一個可以伴讀的聰慧侍女,舍兒倒也是不錯的人選,因此心下便決定讓築紫大人認養舍兒。
“既然如此,那麼就有勞大人了。”
“大師客氣了,反正我不替大師收養那個女孩,還是得另尋他人,說起來,還是我該感謝大師才是。何況,既然是受大師陶冶、教育長大的孩子,想必氣質、修養一定都不錯,正好可和我家女兒作伴。”
大師微微一笑。“不知大人何時會帶走舍兒?我可得先跟她說一聲。”
“這不急,由大師決定就是。”
“阿彌陀佛。老衲謝謝大人慈悲,也代舍兒向大人說聲謝。”大師雙掌合十,略一欠身。
“大師不用客氣。”築紫鎮康連忙還禮。“說起慈悲,我可遠不及大師。
大師慈悲為懷,願意收養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這麼多年。而我,隻不過是剛好府裏需要多一個孩z子罷了。”
“這也算是有緣吧。一點善心,便能結下善緣。”
“大師說的是。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大師,那個孩子的事就麻煩您了。”
“應該的,大人慢走。”
“大師告辭。”築紫鎮康起身走出寺外。
☆☆☆
午後時分,一位身形纖細的小姑娘坐在元覺寺中的一條小溪水旁。
初秋的西風輕輕吹拂著,撩動她長度曳地的發絲加波浪一般,微微飄動。
這位姑娘有著一張清麗脫俗的絕世容顏,白皙的膚色如不染垢的美玉一般,小巧的五官精致而完美。雖然看起來年紀還甚小,但她的美確實驚人。
她穿著一身紫色桂衣(家後服),簡單樸素、美而不豔。反而更襯托出這位姑娘的氣質,優雅的如紫藤花。
她坐在水邊,比秋水還清澄的美眸望著溪流,目光時而隨著水麵上悠悠飄過的紅葉而去。
看著水中的紅葉,她突然想起從前一個“紅葉題詩”的故事——在唐僖宗的時候,宮裏有一個姓韓的宮女,題詩在紅葉上自禦溝放流而出,被一個名叫於佑的人撿到。後來經過一番緣故,他們兩人最終結為夫妻,成就了這一段紅葉良緣。
為什麼突然想起這段故事?她不知道。或許是因為看到紅葉,一時有感而發吧。但她不禁有些好奇,如果她今天也在紅葉上題字,隨溪流而去,是否也會有人拾到它呢?又會是什麼人撿到它?
她很想想像,但卻想像不出來。
她的腦袋大概不適合用來想像吧。舍兒心裏不禁這麼想道。
自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是師父收養了她,她一直住在師父所委托的夫婦家中,從來不出門。後來隨著師父來到日本,她每天或在佛殿上誦經打坐,或在寺中僻靜處閑走,這樣的平靜日子她過慣了,似乎也不需要去幻想些什麼。
可是,她不禁迷惑了——望著悠悠逝去的紅葉,為什麼她的心裏竟也如溪水一般,不能平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