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明如霜,夜涼如水,一陣天籟般的簫管之聲在小池邊嗚咽傳送,音韻嫋弱,如泣如訴。
驀然,簫聲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搜肝抖肺的劇烈咳嗽,痛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分外刺耳。
“唉,畹兒,不是叫你晚上別跑出來的嗎?你就是不聽話,還坐在這水邊吹風受涼的。糟蹋身體也不是這種糟蹋法呀!”
咳嗽之聲引出了屋內一個年約三十開外的美貌婦人,她手中拿著一件石榴紅杭綢長襖,嘮嘮叨叨地向那位坐在池邊吹簫的美人走近。
“姐姐……”
“快披上這件長襖。”美貌婦人將長襖披在那個美人纖瘦的身子上。“咱們回屋裏吧,這外頭夜涼風大,你的身子單弱,萬一著了風就不得了了。”
“不妨事的,姐姐。我想看看這月亮。”美人說著,抬頭仰望天上那輪冰盤似的圓月。皎潔的清輝灑落在她的臉上,白玉似的麵容有一種慘淡的哀愁。
“真是,這月亮有什麼好看的?”婦人嘴上雖這麼說,卻還是舍不得違逆這寶貝妹妹的意思,便索性坐下來陪她。
“姐姐,你還不睡,姐夫不會介意嗎?夜已經很深了。”
“他敢介意?又不是不想活了。不要管他,我現在最關心的是你。”婦人語含深意地說。
“我沒怎樣,姐姐。”美人刻意回避婦人的目光。
“沒怎樣?你想騙誰呢?如果你真的沒怎樣,怎會突然想要跑來我這裏住?爹又是那樣三番二次地叮囑我,一定要把你看好,要好好地照顧你……”
“那是爹太多心了,姐姐。而我之所以會突然跑來這裏,也是為了躲避爹和娘莫名其妙的關心……”
楚畹離開靖王府之後,因為舅父納蘭則英因交通外官一案被流放,她在一目無親,隻得藉助於聿穎貝勒回到蘇州。
而回家之後,家人不斷地逼問她在京城的種種,她為了隱藏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隻得藉散心之由,逃到西湖經營酒樓的江姐姐處。
過去的一切,她真的不願再提起……
“你認為那是‘莫名其妙’嗎?何必再自欺欺人?我們都看得出來,自你從京城回來之後,整個人都變了樣,你叫我們怎能不擔心你在京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姐姐,別再說了……”
“你來到我這裏三個多月了,我什麼都不曾問過你。那不是我不想問,而是我希望讓你自己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想開了再告訴我們。可是你至今仍是絕口不提,我不得不懷疑,在你身上是不是發生過什麼嚴重的大事,竟讓你選擇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
在她的印象中,六妹畹兒的個性溫婉嫻靜、柔弱乖巧,雖然素不多言,但不是心中藏得住話的人,如今卻變得這般緘默沉靜,令人不得不擔憂。
“沒有的事,姐姐想太多了。”對不起了,姐姐,她並非故意要騙她,隻是……有些事,她已經不想再說。
自從回到家之後,家人的目光和話題總是繞在她身上打轉,她明白,家人是真心關懷她;但他們卻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將那段傷她極深不堪過往隨她一起埋葬掉……這樣心如死灰的她,已沒有餘力去麵對旁人的關懷。
楚江沉默地看著她,總覺得她真的變得好多,秀婉的眉間似乎凝著一段化不開的深愁,清麗的臉龐籠罩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哀傷。
從畹兒的神情,她很輕易地看出她的愁傷,甚至還能感受到她那似乎在暗處哀泣的靈魂,但卻始終無法猜透,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變成這樣?
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北京的那段期間,她鐵定受了不少苦;也許還受過什麼打擊……可憐的六妹,真是難為她了……
“算了,你不想說也沒關係,隻要你現在沒事就好了。”楚江歎了一口氣,看她那個樣子,實在不忍心再追問。“不過,如果有一天你想開了,一定要告訴姐姐,好嗎?”
楚畹淡然一笑,微微點頭。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她已經在別人麵前鬧過那麼多笑話,又何必再將自己可笑的往事搬出來丟人現眼?她是很傻沒錯,但在北京那幾個月,她也已經傻夠了……
“夜深了,該歇著了,回房吧。”楚江抬頭看看時候,這才發覺月已中天。
“姐姐明日還要起早,姐姐先回房吧。我想一個人再坐一會兒。”
“這……”
“沒關係的,姐姐放心去睡吧!”
“那好吧,我就先去睡了,你也早些回房歇著,知道嗎?”
“嗯。”
楚江離開之後,楚畹一個人靜坐在池畔,狀若出神。許久之後,她驀然歎了一口氣,抬頭望月。
“蟾光愁今夕,帝京……夜如何?……”她的思念在夜風中飄蕩。
夜已三更,聿亙依舊在書房中處理公文。案上燭火微弱地跳著,火光映照在他清瞿的俊容上,疲憊的感覺格外深刻。
他已經許久不曾好好休息,並不是堆積如山的案牘令他疲困,而是長久以來他一直在找一個人,卻從來沒有消息,他的心累了。
自從楚畹留書出走,他不停地在尋找她的蹤跡。他相信憑她一個怯懦的小女子絕對無法走得太遠,尋回她是遲早之事。但日子一天、二天過去了,她就像失蹤了一般,任他翻遍了北京城,她的行蹤依舊杳如黃鶴。
遍尋不著之後,他不得不疑心是否疑額私下藏匿她?他甚至暗遣密探徹查聿穎府中,結果是最後一個希望也落空了。
經過三個多月的搜尋,他的心緒在哀傷、悔恨、焦急、失望之中不斷煎熬。雖然至今他仍不放棄尋找的行動,但他真的累了。
她到底上哪兒去了?沒有旁人的援助,她是絕對不可能離開北京城的;但他在城中搜索了將近四個月,卻絲毫沒有發現她的音訊,她到底在哪裏?憑空消失了似的,她是遇上不測,抑或真的離開了北京城?
最近他的腦中不斷地兜轉著這些念頭,即使是在處理公務的時候,依然拋不開這一腔愁緒;這三個多月來,她的容顏總是如影隨形地浮現在他心頭,叫他不得不為她擔憂。
他很想她,他真的很想她……就是對她的這份思念一直支撐他尋找她的執著,所以盡管三個多月來他不斷地失望,但卻從不絕望,他發誓不找到她絕不罷休,但……
她究竟在哪裏呢?
蠟炬已盡,燭火滅了,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聿亙緩緩放下手中的文件,起身走到屋外。
屋外月明如素,他斜倚欄杆抬首觀月,蟾光下的俊顏一臉深思。
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隻要能找到她,他絕對可以將她帶回來,問題是……今夜他心中所思的人兒,在何處望月呢?
……也許他該下一趟蘇州,就算不太可能,他仍須一試。
“怎麼會有這等事?我的天啊……”
晚膳後,楚江回到臥房中折閱今日父親自蘇州寄來的家書,看完之後她一臉驚異,不住地嘖嘖稱奇。
“怎麼了,小江兒?”她的丈夫李樵見狀,連忙好奇地湊過去。
“你看看爹今天寄來的信。”
李樵接過信來一看,同樣吃驚異常。“居然有這種事!”
“不過,說也難怪……難怪畹兒她……唉。”楚江說到這裏,不禁長歎一聲。
“你打算怎麼做?”
“照爹的話行事羅!”
“這樣妥當嗎?也不知道六妹她願不願意……”李樵麵露遲疑。
“既然連爹都這樣說,應該不會有什麼不妥。何況,這也是好事呀!”楚江點著頭說道。
“那倒是。”
“啊,我真想不到畹兒會有這麼一天!如果事情真的成功了,那該有多好啊……”楚江越想越高興,臉上不禁閃爍著感動的光芒。
“那也得看事情能不能我們所願啊,你很有把握嗎?”
“這個嘛……畹兒向來足不出戶,倒是有點麻煩……”楚江偏著頭苦思,半晌後,她突然興奮地拍掌。“有了,就這麼辦!”
話聲未落,她已飛也似地往楚畹的房間衝去。
來到楚畹房外,她硬是壓下滿腔的興奮,竭力裝出一副一如往常的表情,方才踏入楚畹的房裏。
“畹兒。”
正坐在炕沿描花樣子的楚畹一見到姐姐進來,立刻起身相迎。“姐姐,有什麼事嗎?”
“畹兒,你後天初三有空閑嗎?”楚江攜著她的小手,一同在桌旁坐下。
“當然有,姐姐想做什麼?”
“喔,是這樣的,姐姐我曾在淨慈寺許下願心,最近是該去還願了,無奈我近來不得閑兒,無法去得,所以想托你初三去替姐姐燒個香兒還願,可好嗎?”
“好啊!”楚畹欣然答應。“我初三日就去。”
“那太好了,到時候我叫小桃兒陪你去。我聽得人家說,現在這初春時候,蘇堤上有開得很好的桃花、杏花,桃紅柳綠好不漂亮,你順道兒去散散心也好。”楚江眉開眼笑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