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秋之野(2 / 2)

我看到女孩子們抄得極整潔的歌本,很是羨慕。我在年輕時候,也擺弄過這玩意,抄了幾大本歌曲。大學畢業後,我還竟然把自己推薦給家鄉小學的老師,吹奏著口琴,為孩子們教過“藍藍的天上飄著彩雲,我們的心中多麼歡樂”的歌,我是企圖找回那藍天白雲嗎?藍天就在頭頂,白雲悠悠如夢。

有人說,工作著是美麗的。這話挺好,我想借用來作這篇小文章的意思:歌唱著是美麗的。

秋天的背

這個時節,人們的衣著開始臃腫起來,山野卻逐日變得精煉。蔥籠的樹木瘦了。黃的紅的葉子在凋蔽中漸次飄落。麥苗幹淨而鮮活地長起來,早晚便噙著晶瑩的露水,閃亮發光。在山原上,唯有那些黃黃的柿子還滯留在秋天的背上,將豔秋的情調持續到霜降的日子。

秋天的背,如同家鄉人的生活重負,也該歇一歇,舒心地喘一口氣。卸柿子這話兒,常是抽空做的。遲卸幾天怕它熟落,老年人總催促年輕人,快把柿子卸了,該收的都收回來,心就安了。柿子長了一季,不容易,讓鳥兒還有娃們遭塌了就傷天理了。如今不全憑土地吃飯的家鄉人,秋後以至於冬天也空閑不了多少,地裏沒活兒了,得忙於蓋房箍窯,趕腳送炭.再說煤窯上的差事是不分季節的。顧不上卸柿子,顧不上收獲,是因為還忙於土地之外的耕耘播種。

記得小時候在鄉下,柿子很貴重。卸下來之後數個兒分得幾百成千,用籠擔挑回來.有把的掛起來,沒把的棚起來。爛的可以削了柿餅,皮也不扔掉,再爛的可以漚醋,到年節,擔到市裏,最貴時兩個賣一毛錢,自家常舍不得吃。如今柿子分到家戶,顯得多了,就用小拖拉機拉,堆在那裏隨撿隨吃,掛起來的怕麻顱,幹脆幾十塊錢批發給精細人去儲藏,免得爛掉,再說這二年者鼠又多,柿於是不好存放的。也有沒力氣下煤窯又弄不到錢的人,依舊看重於柿子的價值。

那天後晌,我和弟弟們去凹裏卸柿子。天氣暖暖的,倚在樹杈上,伸縮著夾杆,在紅葉間采擷著金黃的果實,心情似乎異常燦爛。擇一個熟透了的柿子,咬上一口,覺得世上再沒有比此更味美的佳果了。多年沒有這樣身臨其境,實在遺憾。

在柿樹的背上,會感到秋天的饋贈。栽植這些老柿樹的先人已經化作黃土,柿樹卻如此般一年一度秋色。這是蒼茫而不老的秋魂。

清水寫成的名字

在我靜默的時候,時常從書架上抽出柳青的《創業史》,隨意翻翻,然後珍重地放回去。不是想重讀一遍,而似乎屬於與智者的相握和情感的交流,體味它沉甸甸的份量。大學時代,曾如饑似渴地讀過這部教材,被它深深地感動過。之後再回味它,得到的是久長而豐富的沉思。

那是霏霏的清明雨,在神禾原上的柳青墓地,我承受過那鄭重的哀思。並在黃土中栽植了幾株柏樹苗,期望它陪伴墓中人的靈魂生長。掃墓的人群中有他的同輩和後來者,有作家、幹部、農民,也有小學生。他的子女被擁簇在零亂而莊嚴的人群之中。他的墳塋與莊稼人的墳塋為伍。

在此前後,我曾尋訪柳青在皇甫村留下的蹤跡。他住過的廟舍已不複存在,村子裏依然人聲可聞,雞鳴犬吠,五穀在生長,鎬河在流淌。我踏入梁生寶的原型人物王家斌的屋舍,坐在他牛棚裏的熱炕上,為老人遞上煙,敘談往事。我在日暮中走過田埂,走過麥秸垛,走過小橋,走過澆地的水渠旁。甚至試圖在草木間的陽光與露珠裏捕捉一種氛圍,捕捉曾使我感動的語言文字。後來,聽說王家斌去世了,並聽說他的忌日恰好同於柳青,這巧合也確實令人慨歎。

然而泥土是不老的,如同千年的神禾原。神禾原收獲過碩大的穀穗,名曰神禾,畢竟是一個傳說。神禾原上有柳青墓,這是事實。他的《創業史》,連同他的《種穀記》、《銅牆鐵壁》一起常被人們所提起。他慨歎過“創業難……”,而他自己的創業尤難。我聽過他的錄音報告,說“六十年一個單元”,說“文學是愚人的事業”。我沒看見過他,我以為我看見過他。知道他常居鄉裏,知道他的《創業史》未終卷。

在常寧宮小住時,每路過他的墓地,我都要踏入他的庭院去拜望他的靈魂,以為是一種詩意的享受。我望著墓碑,默念起英國詩人約翰.濟慈的詩句:“這裏躺著的死者,名字用清水寫成。”

《陝西日報》一九九一年九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