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樹在記憶中開過如血如火的桐花。當然,那燦爛的風景是去年之前的事情。今年開春,我無意中發現它未發芽出葉,直至現在仍保持著去冬光禿禿的遒勁崢嶸的枝條。也許是地下管道截斷了它的根塊,健壯的軀幹依存,隻是停止了它的呼吸。眼前的情景說明,它的根部稍經這場夜來的酣雨,泥土濕潤鬆動,它便不能僵屍一樣站在這個世界上了。它累了,倚在周圍的牆上、樹上、電線上。它一定渴望倒下去,放平,與它紮根的泥土擁抱,歸宿於一種徹底的舒展的自由。但它被旁的東西攔住了,就這麼傾斜著,顯示一種痛苦不堪的姿態。
我站在陽台上,君子蘭的一叢蔥綠望著我。它曾開過茂盛的花,後來被損去了半邊葉片,便旁生出幾株新芽來。我想,這種叢生現象會使它成為無花的盆景,不為花,為葉也是可以觀賞的。我不忍心掰去新嫩的芽葉。現在,卻突然想將它們分株開來,管不得換盆該是什麼季節了。當我將它同盆兒分開時,實在未能料及的是它的根係是這般奇特。可以說是沒有什麼宿土可以剔除的,泥土似乎化為根芽,指頭般粗細,盤繞成一個盆內空間的輪廓,白生生的,—掐便清汁滴落。它的根塊也如同它的葉它的花,它的名字一樣美麗。
但使我為難的是旁生的枝葉無法剝離,它不像想象的那樣有獨立的根須,它是直接長在主幹的莖壁上。既然已經打開盆土,索性將旁生的小株芽掰下來,聊以自慰地分栽在別的盆裏。我知道,這些旁生的小株芽未必能成活,因為它脫離了母體,脫離了主根,如同那棵龐大的桐樹一樣會枯萎,會死掉。看著這般鮮嫩而極富活力的株芽,想著它們爾後會怎樣枯萎。之後成為腐植土,之後化為烏有,真有點不忍。我於了些什麼呢?我洗淨兩隻泥手,呆在那裏望著它們,耳邊是簌簌的雨聲。但我覺得,我又一次有機遇親近了一下泥土。
窗外的林萌道上的古槐沉浸在漫天雨裏,承受著一種滋潤和洗禮。其色調已是仲夏的泛黃,雨洗不綠它,它會在這樣的雨裏浸泡後承受日曬,加上風吹,走向新的季節。季節是無情的,開花的日子已經遠去。季節又是多情的,開花的日子還將來臨。如此的循環,便是日子。
好些天的悶熱在雨中稍有緩解。但畢竟還是夏日,街道上的人群依然沒有加一件衣衫,那麼打著傘,在雨中走過,心情一定挺爽快。而騎車子的人們披著雨衣,穿梭得極快,似乎要逃出這雨天,趕往屋簷下的目的地。我卻想撐一把傘,走到雨裏去,或者就這樣光著脊梁,隻穿一條褲頭在雨裏奔跑,接受雨的沐浴,雨的洗禮,雨的滋潤。
突然擰轉身來,看見那棵傾斜的桐樹因危及電線而引起的險情招來了幾個人。他們搭起鋼管腳手架,鋸掉樹冠,又將樹幹截為幾節,以肢解宣告平安。那裏多出一片空蕩蕩的地方,挺豁亮,同時有失卻的空寂。而那盆被我肢解的君子蘭是福是禍,難以斷定。夏雨仍以它的美麗和瀟灑擁有麵前的一切,在我作雨天瑣寄之後還在唱個不休。
《延河》一九九二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