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正二月間,我在陝北高原的一座小城裏逗留了幾天。恰好碰上雪晴的日子,我便遊興十足地去看幾裏外的黃河。這兒是晉陝峽穀的中段,兩岸皆是赭色石崖雄踞,把個河床夾得又曲又窄又深。遠遠就聽見了那渾厚的聲音,轟轟謔謔的,回蕩於白皚皚的高崖之巔。太陽下的空穀,氤氳著帶有泥腥味的霧嵐,溫而清醒地覆蓋了湧流在早春季節裏的大河。站到橋頭上的時候,我看見了黃河淩汛的景觀。
說實話,我身邊的黃河已一改銅汁般的膚色,顯出浮躁而混濁的冰淩,還有透明晶瑩和雪白。冰雪的團塊,有板狀的條狀的菱形的錐形的圓形的各種形象,在黃河急流的背脊上衝撞著擁擠著徘徊著踟躕著前蠕動。波浪的流線和狂濤的形態,被這些板結凝固了的液體弄得很別扭,似乎每流動一步就有無數次想站立起來的姿勢。這些冰淩,宛若小舟,或像蓮花,或如同不規則的頑石,使黃河的表麵明顯地緩慢了流速。然而,冰下的湧動是湍急的,並不因為沉重的行囊而貽誤了萬裏流程。黃河在拍擊崖時,便不再是純液體的聲音,而滲透了固體所撞擊時發出的咯嚓嚓的巨響。這當是黃河在告別冬天迎迓春天時的一陣深沉而自豪的呼吸。
我看見過呈彎弓狀的鄂爾多斯草原上的黃河,看見過“天下黃河一壺收”的壺口瀑布的壯景,看見過禹門的黃河雄姿和潼關折流東去的巨瀾,眼前的景觀卻更使我為之動情。我想,這流淩時節的黃河,沒有春夏之際那麼豐盈壯闊,沒有秋汛季節那麼雄悍莽撞,它在冬日消瘦之後便有了生命力的騷動,開始掙脫身上的鎖鏈,剝離硬痂,融化隔膜,咆哮著呐喊著行路了。它負重前去。以寬闊的胸懷包容了去冬的遺物,以恢宏的氣度消化著自身的腫瘤,朝著蒼海奔流。崩潰的隻有冰淩,而黃河永遠是流動的。
據說淩汛會築起冰堤,解凍的冰屑也會重新結集成巨大的固體,妨礙了黃河的行程。就在湧流與冰淩的較量中,淩塊許會一時占據上風,但最終的勝利還是屬於軟而韌性的水流。也許就在下遊的某一處河麵上,或在入海口,黃河會徹底溶解了最細碎的冰粒,沉澱了汙濁的攜帶物,流入美的境界。當然,有輪回的寒暑冷暖就肯定有黃河的喜怒哀樂,這是自然界的規律所在。黃河,正自信地度過它若幹次後的又一番淩汛的季節。
記得我曾步向近岸,從水中撈起一小塊冰,看著它在我的掌心化為春水。我所感受到的母親之河的血脈的節拍,至今仍使我壯懷激烈,沉思不已。
《人民日報》—九八九年七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