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就意識到,眼前這悲傷而美麗的風景將使我永遠難以忘懷了。
窯院裏,靈棺被黑壓壓的人群所包圍。縛棺的粗麻繩咯巴巴響。架起靈棺的長長的木椽子上了人群的肩頭。於是,祖母上路了。我夾雜在號哭的孝子隊列裏,從地上爬起來,隨送葬隊伍出村。頓時,鄰裏門前燃起火堆,紅光衝天。我寧願把這點火避邪的禮儀當成送行的最好形式,嗩呐唱著,鑼鼓響著,弦管奏著,哭聲喊聲腳步聲,好不壯哉!繞至村後,忽覺靈棺已前去,孝子們便止了哭聲,提起拄棍,撩起孝袍,腳步生風,行色匆匆起來。這時,我抬眼望見東邊雲天驟然問升起曙色,藍藍的,白白的,映照著村外土原上的麥田。秀了穗子的麥浪湧動著,油綠深邃,如同土地的呼吸。等孝子們趕上靈棺,拂曉的風刮起來,塵土飛揚,淚眼愈是睜不開了。
墓地在村舍的腳下,一處麵南的凹地裏。原先有一條路直接通往墓地,因一處水衝窟窿隔斷,不得不繞道走大路。也好,大路恰巧通過已經廢棄多年的故園,窯院重歸於土地,隻有那棵千年的古槐依舊守望著。祖母和孝子們以及鄉人難得這樣親切於往昔的住所了。祖母活著的時候,大多日子是在這兒度過的,她說她從溝對岸的馬村嫁過來時,老槐樹就是這樣子,不見老去,春裏發芽秋裏落葉,總是老樣子。我望著鄉人抬的靈棺,突然想到,多少年前的一個晴天,十五六歲的祖母該是怎樣被花轎抬著,路過這古槐下,進入窯院洞房呢?
祖母嫁到和家時,興盛的家景日見衰落。除耕種幾畝薄田外,祖父在農閑時月便趕著一頭瘦驢去耀州原賣炭,驢馱百斤,人背五十,回程時人還得背上鞍子。祖母圍著磨道、鍋台、院裏、窯裏轉了一輩子,守著她的針線蒲籃、紡車、織布機子熬一輩子,為了一群兒女孫子操心了一輩子,然後眼一閉,走了。祖母去世時,已臥床不起多半年,由我的父母伺候,之前祖父去世,祖母獨獨過了十年的淒惶日子。兒孫滿堂,她卻情願一個人過活。當然,柴米油鹽是不會短缺的。祖父是吐了一大口血而突然去世的,祖母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以為人家同輩的人都活著,為什麼自家的人就這麼忽地不在了呢?祖母還是耐住了這一關,寂寞而和祥地活著,直至十年後的現在成了祖父的同路人。
祖父墳上的洋槐樹已經一大把粗了。樹若有知,綠綠的抖動於晨風中的葉片究竟在訴說什麼呢?腳下是第十料秀穗的麥子,周遭的山原景物依舊,隻是添了又一個墓穴,新土濕濕的散發著泥香。地畔上的一棵柏樹伐過不久,是弟弟伐了為父親準備棺木用的。六十歲的父親正率先長跪於墓前,哭聲已經嘶啞。棺木進入墓穴,封了墓口石,人群中便鐵鍁翻飛,塵土四起,哭聲大作,嗩呐鑼鼓管弦齊鳴,紙火熊熊,麥浪翻滾,一顆新的日頭從東天的山原邊上升起來了。鄉俗說,埋人必須在日出之前,我弄不明白其中的講究。我是被這拂曉時分的莊嚴氣氛所感動。在鄉間,還有什麼禮儀比葬禮更為激動人心呢?
人群離去,祖母被永遠地留在了這裏。村人中少了一個白發老人,地上多了一個隆起的土堆,上邊有招魂幡飄揚。沒有墓碑,土堆便是祖母的標誌。過路人或對岸溝畔上的人看見了白幡新墳,打問或猜測是誰死了,如此而已。待清明時節,後人祭祖上墳,知道這土堆裏埋的是誰,上一炷香,燒幾張紙,磕個頭,如此而已。曾祖父的墳是哪一座,事情過去了二十年,我竟然認不出了。一輩人老去,一輩人生來,就這般歲月悠悠,而又匆匆如同瞬間。可以想見父母也將離開兒孫們,在這塊土地上歸宿。而我自己,則恐怕不敢奢望在此有方寸之土作為葬身之地,但既然肯定會死,也隻有這裏最終會收留我的靈魂。即使離開鄉土更久遠,能夠回歸泥土當是生命的一種幸運。
祖母病重時曾對我說,你這回走了,下回回來就見不上我了。在她去世前的十多年間,我每次回家看望她,她都拉住我,笑嗬嗬的不讓我走,也說過類似再見不上了的話。人總要死的,這話終歸會說準。人說老人咽氣時兒女在身邊的好,要麼遺憾終生。祖母獨獨的一個女兒我的姑姑遠在湖北工作,回來探望時祖母也說過再見不上了的話。姑姑趕回來的日子,祖母已經入土。姑姑哭得死去活來,臨死未見祖母一麵,旅路迢迢,隔山隔水,夢魂牽繞的母親就這麼不等女兒匆匆去了。祖母曾非常向往去湖北姑姑那裏去一趟的,有一次輾轉至西安換乘火車,未能同我聯係上,病在火車站,爾後又返回老家。祖母已留著遺憾去了。那天啟靈時,棺蓋怎麼也合不上,折騰了半個鍾頭,我想祖母可能在等她的女兒,姑姑或許在這陣兒會突然踏入窯院。姑姑沒回來,棺蓋了,人埋了,姑姑回來了。父母在不遠遊的老話,是倫理意味呢還是情感意味?